季驍如今已然年過半百, 回想起當年的事便格外感慨,自顧自地說了一大段,但後邊的聲音逐漸變得微弱了些,風又呼呼地刮得厲害, 蘇慕隻能隱約聽見一兩句惋惜, 其他的便聽不真切了, 站了好一會, 季驍才點點頭,手一揮,示意蘇慕可以退下了。

蘇慕剛回到原本的位置,便察覺出了不對勁, 周圍的人的目光似乎黏在了自己的身上,連帶著遠遠看著的達官貴人家裏頭的夫人和小姐都不住地頻頻往這裏看。

這是怎麽了?

自己一開始上前的時候也沒見的有這麽熱烈的反應啊?

他疑惑地朝柳瀟然看了一眼,後者似乎也有些若有所思,但礙於現在看著蘇慕的人有些過多, 交頭接耳的就有些不太合適, 因此蘇慕也隻能暫且收起了自己想要詢問的心, 假裝什麽都沒看見地直視前方。

這般又站了許久, 等到所有的世家子弟都上前麵見了一輪之後,這儀式才宣告結束,等皇帝和諸位後宮妃子皇子都退了之後,才由宦官們一波一波地帶著世家公子們離開,蘇慕也得以微微放鬆了些,湊在柳瀟然的旁邊問出了那個困擾了自己許久的問題。

“剛剛為什麽這麽多人這麽看著我?你們都聽清楚皇上說的話了?”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四周,確認了這會沒人盯著自己, 開始大膽發言, “剛剛站這麽遠, 我也就勉勉強強能看清皇上的麵孔,那聲音被風一刮,就什麽也沒聽見,難道是皇上說了什麽,才讓人這麽看著我?”

柳瀟然頓了頓,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你離得如此之近都尚且聽不清,更何況是我們,不過,應當就是因為聽不清,所以才會讓人如此在意。”

“嗯?什麽意思?”

“你可見到了皇上在其他人的身上停留了這許多時間?”

蘇慕回想了下剛剛那兩個時辰的經過,似乎自己聖前站的時間確實久得很,本還以為是自己因為有些緊張才覺得時間過得慢,卻不想在別人眼裏竟然也是如此。

“這場冬狩雖說是為了感恩天地饋贈,以求來年豐兆,但實則,也是皇上用來擇用人才的第一關,若是得了皇上青眼,平步青雲自是不在話下,而能在冬狩還未開始之前便得了如此青睞的,自是更加令人豔羨了。”柳瀟然輕輕拍了拍蘇慕的肩膀,一半玩笑一半正經地說道,“看來,算是出師大捷。”

蘇慕這下大致也能明白為什麽聽到了一些關於自己的竊竊私語了,沒想到這皇帝不過是多和自己說了一會話,也能有這般的效果,這個時代當真是極其需要看重統治者的臉色,生在富貴人家尚且如此,那要是普通百姓,當真是隻有為人魚肉的份了。

這般不僅沒讓他更加寬心,反而更加生出了幾分憂慮來,這若是到時候皇上並不信,那豈不是白費了這許多心思,說到底,這相當於全然把希望寄托到了一個人的身上。

這感覺著實有些像在過獨木橋。

蘇慕歎了口氣,還沒等他回柳瀟然的話,身旁便突然多了一道脆生生的聲音。

“軒哥哥,久見啦!”

蘇慕一愣,轉過身便看到自己的身後站著一位一身粉衣,格外嬌俏可愛的姑娘,對方在接觸到自己的目光後,似乎還很是害羞地撇過了目光,幾步上前走到了柳瀟然的麵前。

“洛弦……?”

“是呀,軒哥哥還記得我呢!自從我和父母離開京城去了戚城,我們已經有五年未見啦!”柳洛弦一笑便露出了兩個酒窩,更顯得可愛。

柳瀟然沉默了好一會,有些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這位算是遠房堂妹的姑娘,從前他們也算不上熟悉,隻是因他們一家曾來京城述職,在柳家落過腳,這才有了交集,這位堂妹在他的記憶裏隻存在些許片段,如今若非對方這指向太過明顯的稱呼,他是記不起來的。

“軒哥哥還是一如曾經那樣玉樹臨風,想來應當有很多姑娘都惦記著吧。”柳洛弦一步步地挨近,柳瀟然則是毫不留情地往後退了一步,生生錯開了距離。

眼看著似乎陷入了某種尷尬的境地,蘇慕在心裏暗暗疑惑,這姑娘叫得親熱,怎麽看上去似乎不太熟悉柳瀟然的性格,這到底是熟呢還是不熟呢……?

“咳咳,這位姑娘,我們尚且還有其他事在身,不如先就此別過,之後再敘舊?”他雙手作揖,給足了禮數,而柳洛弦也很會順著台階而下,立刻又笑著轉向了蘇慕,行了一禮。

“小女柳洛弦,見過蘇候爺。”

蘇慕對於對方直接能叫出自己已經見怪不怪,畢竟剛剛在眾目睽睽之下已經被報了名字,也算不上什麽稀奇事。

“見過柳姑娘,那既是如此,我和言軒便先——”

“蘇候爺,您和軒哥哥是很好的朋友嗎?”柳洛弦眨著眼睛問道,似乎對這個問題頗為感興趣。

“是。”回答的不是蘇慕,而是柳瀟然,他的神色已經從剛剛的些許訝異轉而變成了如往常一般的淡漠,“這裏人多,你當是和伯父伯母一道來的?”

“是呢,爹爹特意帶我來長長眼呢,可惜了,洛弦沒有一個好兄長,隻能在旁看著你們大展伸手啦!我記得軒哥哥武功高強,想必這冬狩也不在話下。”柳洛弦依舊笑著,似乎絲毫不為柳瀟然語氣中的疏離而感到有任何不自在。

“一人在此並不安全,還是盡快和伯父伯母會和。喻之,我們先離開吧。”柳瀟然說話時的語氣向來不由分說,如今也沒等到柳洛弦再回話,便轉過了身。

蘇慕也立刻選擇跟了上去,朝柳洛弦點了點頭,便追上了柳瀟然的腳步。

看小姑娘在原地愣了好一會才離開,蘇慕忍不住問道:“這位柳姑娘,你似乎與她並不熟悉,她為何這般熱情?”

柳瀟然也不明白其中道理,但他自到大理寺之後,便對這種毫無由來的親近十分警惕,而柳洛弦當時雖然麵上是在和自己說話,眼神卻時不時地往蘇慕身上瞧,更讓他覺得有些不適。

如今蘇慕問他,他也沒有細說,隻是嗯了一聲便再無下文。

蘇慕走在他邊上,莫名地便覺得柳瀟然今日似乎比從前還要冷上三分,看來和那姑娘是真的不熟了。

怪了,那柳姑娘這麽熱情,上來就誇柳瀟然玉樹臨風,他本還以為是哪家姑娘看上了柳瀟然呢,現在看來,即便落花有情,這流水不僅無意,還給凍上了。

當真是沒什麽可能了。

第一日並未安排什麽行程,是留給公子們休息熟悉的時候,也是留給各家夫人們近距離挑選良婿的機會,蘇慕一進客棧,便感受到了一陣黑壓壓的緊迫感,脂粉味道混雜著各類菜香,反而兩頭不討好,讓蘇慕幾乎不想踏進去。

“你若是不想進去,我們便去外麵走走。”柳瀟然看著身邊之人皺著眉的模樣,就能猜到蘇慕必然是對這種景象不太適應。

蘇慕立刻點了點頭,轉身便遠離了些,等到冷風混雜著冰雪的味道鑽入鼻腔,他重獲新生一般深吸了一口氣,喟歎了一聲:“舒服多啦。”

柳瀟然心上本還沉甸甸地壓著第二日的事,但就在他垂著眼思緒萬千的時候,一團雪突然砸到了他身上的鬥篷上,緊接著便是蘇慕得逞的笑聲。

“趁著這裏沒什麽人,我們來打雪仗吧,言軒應該知道打雪仗吧,就是拿雪——看招!”又是一團雪落到了柳瀟然的身上,碎了之後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

京城的雪幹幹的,捏成團後隻能勉強成型,砸到人的身上不痛也不會弄濕衣服,簡直就是打雪仗的絕佳搭配。

蘇慕上一次打雪仗應當還是在高中,下了大雪,班主任直接揮手放了他們一節課的假,他就和同學在操場上打了一節課的雪仗,回來的時候連衣服裏麵都帶著雪渣,手也凍得通紅,但快樂得不行。

班主任當時就說,這個年紀的孩子們,樂趣太簡單了。

雖然自己現在已經過了幼稚的年紀,但又有什麽關係呢?他笑著朝柳瀟然招了招手:“言軒!接著!”

打雪仗這種事不管怎麽想都和曾經的柳瀟然格格不入,但蘇慕今日是鐵了心要拉著柳瀟然一道,在他堅持不懈的努力之下,柳瀟然的雪球很是準確地命中了他的胸口。

由於鬥篷給了穿著單薄的柳瀟然,蘇慕便挑了件最後的衣服穿在身上,這會雖然雪球砸上來發出了一聲輕微的響,對他而言卻是沒什麽感覺,登時他便更得意了些。

“誒,一點都沒感覺哦!”

在這片無人的小小天地裏,蘇慕就像是許多年前和要好的朋友一般,徹徹底底地放飛了自我,柳瀟然則是刻意放輕了手上的力度,一招一式認真地和對麵你來我往,卻不想蘇慕像是發現了自己的意圖,一下便加快了捏雪球的速度,徹底地攪亂了他原本所想。

罷了。

柳瀟然笑著看向了躲在大樹背後,隻露出了一雙眼睛的蘇慕。

明日之事,便該明日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