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兩日, 京城又下了一場大雪,銀裝素裹,讓人一眼看過去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隻在其中夾雜著些許人影走動的黑點。

冬狩如期而至, 這算得上是蘇慕第一次如此正式地以安定侯的身份參與這樁盛事, 早膳時分, 秦安和一邊用著清粥, 一麵很是滿意地打量著蘇慕。

似乎跟著柳瀟然走了這一遭回來之後,蘇慕就變得更為活潑了些,不僅脾性越發溫和,帶笑的時候比起之前也多了許多。作為母親, 能見到孩子不在困囿於往事,是一件值得喜悅的事。

想來,柳瀟然應該給了蘇慕不少裨益,合該找個機會好好請人來府上用頓飯聊表謝意。

“娘, 那我走了?”蘇慕抖了抖自己的鬥篷, 朝秦安和擺了擺手, “外邊冷, 您先進去吧。”

柳瀟然已經在門外等著了,此前兩人已經商量好了,一道坐馬車前往。

這冬狩場地雖然在京城的邊上,但來回也需要一兩日才行,冬狩更是要持續三日,如此算來,等到回來的時候, 也是該過年的時候了。

秦安和點了點頭, 也朝柳瀟然笑了笑:“你們互相照應著些, 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柳瀟然立刻恭恭敬敬地回了禮:“夫人還請放心。”

墨書也朝著秦安和行了一禮,然後跳上了馬車,和車夫坐在了一道,柳瀟然沒有帶侍從的習慣,幾個人也算是坐得寬敞。等到馬車終於吱呀一聲開始啟程,蘇慕掀開了馬車的簾子又朝秦安和揮了揮手,等到拐了彎之後她的身影再也看不見了,這才放下了簾子,朝手裏哈了口氣。

“化雪天最冷了,言軒你穿得這麽單薄,不冷嗎?”蘇慕搓著自己的手,對比了下隻穿了普通衣衫和裹成一團的自己,很懷疑自己和柳瀟然是不是活在一個時節裏。

柳瀟然剛搖了搖頭,蘇慕就已經用實踐來驗證自己的想法了,他伸手碰了碰柳瀟然的手背,果不其然地被這溫度給涼得一個激靈,縮了回去。

“我剛在外麵晾了這麽久的手都比你熱乎了,就這還不冷呢?”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從前他就知道同學之間有些人推崇“要風度不要溫度”,作為一個怕冷星人,他是十分不能理解的。

大冬天的,不就應該裹成一個團子熱乎才自在麽?

“給,我裏麵的衣服都比你厚多了,別說習武就能抗凍啊,墨書都記得穿著鬥篷呢,這樣——我這鬥篷就借給你了!”他不由分說地把白色風毛邊的鬥篷解了下來,蓋在了柳瀟然的身上,“誒,別和我客氣,這是有條件的。”

柳瀟然停下了打算扯下來的動作,被勾起了興趣:“嗯?”

“五兩銀子一個時辰。”蘇慕伸出了自己的手掌,一副較真的模樣,“到時候回去了再仔細和你算。”

還沒等這話說話,窗戶上的簾子就被吹開了些,寒風一灌進來,他就很不爭氣地打了個噴嚏。

“別動,讓我想想。”他按住了柳瀟然下一刻就要把鬥篷還給自己的手,這東西才剛送給別人,收回來也忒沒麵子了些。

蘇慕的腦袋轉得飛快,立刻想到了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

“給我讓個位置?柳少卿?”他打著商量,看向了柳瀟然,在後者不明所以的目光裏擠到了柳瀟然的那一邊,然後掀開鬥篷的一角,鑽了進去。

鬥篷像是一席足夠大又溫暖的薄被,蓋住了兩個人。

柳瀟然幾乎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蘇慕就已經很是怡然自得地又在鬥篷裏縮了縮,喟歎了一聲後為自己機智的小腦瓜表示了讚許:“這樣,那就收你一半好了。”

看著對方笑得眉眼彎彎的模樣,柳瀟然隻覺得寒意似乎一瞬間便被驅散了個幹淨,不由自主地也勾起了笑,很是大度地回答道:“還是算你五兩。”

蘇慕笑得更開心,雖然這不過是隨口扯的玩笑話,但有人煞有介事地接上便總讓人覺得心情甚好。

車程並不短,等到了午間用過幹糧,蘇慕的意誌力和困意在搏鬥了一遭之後最後還是敗下陣來,迷迷糊糊地就睡了過去,下一回睜開眼的時候,便是已經不知道靠在柳瀟然身上睡了多久了。

“不成,你身上的味道實在是……實在是……”

他打了個哈欠,搖頭晃腦地說道,“實在是太催人欲睡了。”

“為何這麽說?”

“你沒發現嗎,這股味道淡淡的,但是總能讓人心寧神靜,這心一旦放下了,不就容易睡著了嘛?”蘇慕支出身子挑開了簾子看了看天色,這才發現居然已經到了夜間,而周圍的景色也早就不是繁華的京城,變成了偶爾點綴著一兩間小屋子的郊外,連綿起伏的山丘在夜色中依稀還能看清輪廓。

檀香確實是白芷為了自己平日裏都能夠寧心靜氣才熏上的,從前事務繁多幾乎夜夜都不能眠,唯有檀香能緩解些許,才落下了這個習慣。

“那你若是還困,便再睡一會罷,應當再過幾個時辰便能到了。”

“夜裏還要繼續行路?”蘇慕有些疑惑,雖說路途中吃了幹糧,但對於在外邊趕車的車夫和墨書來說,徹夜趕路也實在有些累。

“這裏沒有合適的落腳的地方,應當還是過去了再休息為好。”柳瀟然解釋道,“那裏會有為此次冬狩特意備下的客棧。”

蘇慕點了點頭,隨即挑開了簾子,在墨書再三表示自己真的不累不餓也不冷後才又縮回了馬車裏,被外邊的風一吹,他現在是清醒了,坐著發了一會呆之後,又再度把視線轉向了柳瀟然。

“怎麽了?”

“你不累嗎?”他循循善誘。

柳瀟然還沒回答,蘇慕就已經很是慷慨大方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讓你靠回來!”

有過被人壓麻肩膀經曆的蘇慕知曉自己剛才那一路睡得如此安詳的原因多半是柳瀟然一路上都沒挪過自己的肩膀,那滋味絕對是不好受的,因此他頗為過意不去,覺得是該讓人休息回來的。

見柳瀟然像是在猶豫,他朝對方那裏又擠了擠,繼續勸道:“還有好久呢,你這麽一直不合眼,一會就得累了,這裏又沒什麽你要處理的事,難得有能夠休息的日子,還是要好好利用的,嗯?”

看著對方頗有自己不休息就不罷休的樣子,柳瀟然也隻能領了這份好意,但真到了要尋個舒服的位置靠著的時候,心又不可避免地跳得更快了些。

鬥篷上的風毛拂過了他的半邊臉,他的臉幾乎整個都埋進了鬥篷裏。

蘇慕不愛用香,身上也沒有任何的香囊,鬥篷裏便隻彌漫著自己身上的檀香味,捂久了之後便變得濃鬱起來,以至於本來柳瀟然還隻是打算閉著眼養神,到最後竟然也不由自主地完全放鬆了自己,在蘇慕的肩膀上沉沉地睡了過去。

感受到自己肩上陡然一重,蘇慕便知曉柳瀟然這是真的完全放下了心思,左右手頭上又沒什麽事,他便轉過頭細細打量起柳瀟然的睡顏來。

柳瀟然就連睡著時,眉頭都不是完全展開的,似乎在夢中都有無數事務纏身,微微抿緊的嘴唇更顯得他嚴肅了不少,蘇慕看了好一會,最後還是試探地伸出了手,輕輕地在他的眉上輕輕揉了揉,把微蹙的眉頭揉開之後才停下了手。

“這樣才對嘛,睡覺可是人生中難得幸福的大事,可不能繃得這麽緊張。”他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隨後很是滿意地欣賞了一下自己的成果。

柳瀟然的麵貌本就是好看,若非他實在過於冷峻,想必到如今這個年紀,應當是媒婆踏破門檻的時候吧,也不該到現在還沒成親了。

這個問題他先前就想過,他甚至想過柳瀟然或許會喜歡怎樣的姑娘,一路上也遇到過不少形形色色的姑娘,但柳瀟然似乎從來沒有表現出對誰的偏愛,而據陸靈玨所說,柳瀟然就仿佛是個封心鎖愛的世外高人,還從未見過有誰能夠入得了眼。

蘇慕胡思亂想著,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把各種各樣的姑娘都排除了個遍,但卻不知為何,在得到了這個答案之後,他竟然鬆了口氣。

怎麽回事,柳瀟然沒有喜歡的女孩,自己為什麽要鬆口氣?

蘇慕反思了一下自己這有些反常的思想,苦思冥想了許久之後,得出了結論。

應當是因為自己也還未成家,所以有個人能陪著自己一起單著似乎很不錯。

雖然這理由看上去錯漏百出,但他刻意地避免了去深究,他總有一種隱隱約約的直覺,若是再深究下去,得到的答案或許會顛覆他如今的生活。

還是待到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再來細究罷。

馬車顛簸,但卻因為駕車之人高超的技術立刻又平穩了下來,蘇慕的心似乎也在一瞬間又平靜了下來,強行地把思緒又扯回了即將到來的冬狩之上。

也不知曉自己那算得上簡單的計劃是否能如願進行下去,若是可以……

他望向了門外,墨書應當正端坐在前麵替他們開著路。

新年之前,是否能給墨書一個交代?

長夜未明,而自己又是否能得見那一片天光?

馬車像是軋到了什麽石塊,柳瀟然靠在自己身上的那部分身子也在一瞬間突然滑落了下去,蘇慕下意識地便伸手將人摟緊了些。

鬥篷也滑下去了些許,蘇慕伸手扯上來了些許,那一瞬間,他突然萌生了一種自心底而生的衝動,在腦子下達指令之前,他已經把另一隻手也搭上了柳瀟然的胳膊,將人整個裹進了鬥篷裏,也裹進了自己的懷裏。

他其實是會怕的。

沒有人會對來自上位者的威脅視若無睹,但有些事總需要人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