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辭的情況很不好,顧淮出於一種殘酷的目的,隻允許醫生給他做最基礎的保守治療,甚至連止痛針都不許打。

那幾天慕辭的腿非常的疼,又很絕望,似乎是把之前還苦苦堅守的尊嚴全部拋棄了一般,蜷縮在床角夜以繼日的哭泣,就像個小孩一樣,也不怕別人嘲笑和看不起了,他隻是疼,疼了就哭。

其實這時候顧淮本應察覺出一點兒不對勁兒的,因為慕辭本身一個很要強的人,不可能天天這樣哭——他這個樣子,就好像完全把自己放棄了一樣,什麽都不要了,尊嚴不要了,生活不要了,希望也被扔掉了,這個人由內到外被毀的一絲不剩。

有時顧淮半夜醒來,仍然能聽到他壓抑在胸膛的沉悶抽泣,還有驚懼的夢囈。顧淮把他摟進懷裏,撫摸著他的後背輕聲安慰,就像安慰一個嬰兒一般。但是不給他止痛劑。

“你要記住這種痛苦,做任何事都是要付出代價的。”顧淮是這樣對他說的。

顧淮把他關在臥室裏不許他出門,一是因為他這個腿確實走不了幾步,二這也是他的懲罰的一部分。

因為傷口引起的炎症,慕辭常常處於低燒之中,躺在**昏昏沉沉的看著窗外,有時外麵陽光刺眼,有時會下雨,但更多的時候是陰天。他們這裏到雨季了,空氣中總是充斥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濕氣。

有時白零會趁女傭進屋打掃的時候來跟慕辭聊聊天,但是慕辭也不怎麽理,隻有跟他說到鄭許然的時候他才會有點兒反應。

他知道鄭許然的傷已經好了,可以下床了。雖然不知道他受了怎麽樣的懲罰,但是光聽一句可以下床,就知道這傷並不輕。

這給慕辭的心又添了一道傷,他愈發的沉鬱,最後連白零都不願意搭理了。

白零自討沒趣了幾次,漸漸的也不怎麽來了。

不知道為什麽,慕辭開始吃不下飯,他發燒的時候也常常沒有胃口,但不會像現在這樣,一看見食物就想吐。

有一次顧淮從公司回來,正好撞見女傭拿著餐盤從臥室出來,上麵的幾碟菜居然一口也沒動過。

顧淮一下子就惱了,叫住那女傭,“怎麽回事,他一點兒也沒吃?”

女傭嚇得一個哆嗦,連忙道:“慕先生說沒胃口,叫拿出去。”

“他叫你拿出去你就拿出去?給我送進去,我看著他吃。”顧淮一把推開門,指使女傭把餐盤擺到床頭,又對慕辭道:“起來吃飯,你看看你瘦的,再不吃飯……”

顧淮盛氣淩人的話忽然頓住了,因為他看見了慕辭消瘦的鎖骨,十分驚人的從寬鬆的衣領中泄出來。

慕辭睡著了,呼吸都不是很明顯,但身上瘦得實在是太驚人了,顧淮記得剛把他抓回來的時候這人雖然也瘦,但身上還有幾兩肉,完全沒像現在這樣,好像隻剩下一把骨頭了,下一秒就要飛灰煙滅一樣。

顧淮心生不好的預感,扭頭看向女傭,一瞬間眼裏的光銳利無比,“他不吃飯有幾天了?”

“這個……”女傭戰戰兢兢的絞著手指,“加上今天,快,快三天了……”

“三天了你不告訴我?!”顧淮的音量猛然高了,震得那女傭一個顫栗,“我,我,顧總您從沒過問,所以我,我不敢去打擾您……”

這些天裏顧淮確實對慕辭不好,以至於顧家上下,除了江文璟和白零那幾個,其他不知情的,都以為這人已經失寵。人攀權附勢是常態,所以下人們伺候都不如以前用心。

“滾出去!”顧淮的臉色難看極了,怒聲吼道,小女傭連滾帶爬的跑了出去,連門都忘了關。

慕辭被他這一聲給驚醒了,疲倦的看了他一眼,又閉眼睡了過去。他好像很累的樣子,連恐懼都沒力氣表達了。

但是顧淮知道這不僅僅是累,整整三天幾乎不吃東西,慕辭的身體已經快到極限了。

顧淮忽然感覺很恐慌,仿佛眼睜睜的看著麵前的生命慢慢流逝,就像指間的沙粒,抓得越緊,消逝的越快。

他的嗓子有點兒幹澀,慢慢的坐下,小心翼翼的撫上慕辭打著繃帶的小腿,低聲道:“你的腿疼不疼,你把飯吃了,我給你喂點兒止痛藥好不好?”

這是自從慕辭被抓回來之後,顧淮第一次做出讓步。

但是曾經讓慕辭渴望的鎮痛劑也沒有任何吸引力了,慕辭僅僅是很困,提不起精神來,他想把自己完全的隔絕起來,不願意和任何人說話。

顧淮伸手把他抱起來,手上的感覺比視覺要更加直觀,他幾乎覺得懷裏的僅僅是把骨頭,輕飄飄的沒有一點兒重量。他的身體什麽時候衰弱到這種地步了?顧淮膽戰心驚的想著,這人簡直就如同瀕臨死亡一般。

他忽然就後悔了,實實在在的後悔了。

顧淮小半生殺伐果斷,辦事隻憑心意,從不後悔,但這一次,他是真的痛恨自己。

慕辭那麽脆弱那麽單純的人,根本承受不住這樣的手段。為什麽當初那麽狠心的嚇他,打他,不給他止痛劑,甚至連治療都隻做最基礎的。顧淮隻是逞一時意氣,卻沒有考慮到慕辭的身體能不能承受得住,也沒想到後果會這麽嚴重。

如果這個人就這樣死了……顧淮不敢想下去。

顧淮舀了勺粥送到慕辭嘴邊,輕聲哄道:“吃點兒東西吧,等會兒我帶你出去散步?”

慕辭隻是搖了搖頭,避開了湊過來的勺子。

顧淮耐心的繼續哄,“不合你胃口嗎?你想吃點兒什麽,我叫廚房現在就做。”

慕辭沒說話,眼睛垂著,盯著空氣中虛浮的一點發呆,久到顧淮都以為他會理自己的時候,慕辭忽然開口了:“不要管我了,顧淮。”

顧淮的手指猛然捏緊,幾乎把純銀的勺子掐斷,過了片刻他克製住自己內心的滔天巨浪,用一種非常平靜的語調說道:“我不管你誰管你?你在外麵的時候又沒有人照顧,都瘦成這樣了。”

“萬一……”顧淮咬緊了牙,“萬一你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得了重病,受了傷,你該怎麽辦?”

慕辭輕輕的說:“得了病我就死了,受了傷我就死了,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那又如何!顧淮簡直要爆發了,但是看到慕辭蒼白的臉,他又堪堪忍住。

他現在才發覺慕辭的思想和常人好像不太一樣,慕辭的求生欲望似乎不是特別的強烈,有種非常灑脫而隨意的感覺。

就好像這世界若是合他意,那麽他就可以好好活著,但若是這世界讓他悲傷又難受,慕辭就不願意苦苦掙紮,寧願隨波逐流,生死由定。

難道說,他……

直到最後慕辭也沒有吃下一口東西,僅僅是喝點兒水。

顧淮想要強行喂他的時候,慕辭就真的無法克製的吐得昏天黑地,渾身都在抖。不是他不想吃,是他的身體已經接受不了食物了。

顧淮無法,隻好叫人給他打了營養針,等他平複下來之後,又帶他去了醫院,做了全身檢查和神經係統檢查,見了心理醫生,甚至還做了DST和TRHST。

這兩項實驗室檢查都是用來檢測抑鬱症的,事實證明,顧淮的擔心並非杞人憂天,江文璟拿著報告單出來的時候,確診那一欄清清楚楚的寫著:心因性抑鬱症。

“這種類型的抑鬱症一般都是因為某些長久的精神刺激或緊張等應激因素所造成…”江文璟不由得白了顧淮一眼,毫不留情的戳他的痛處,“沒錯,估計就是因為你。”

“……”顧淮煩躁的咬了咬牙,一拳打在醫院的牆壁上,“我哪知道他那麽脆弱?我就是氣急了,我……”

“你到現在還推脫責任?”江文璟現在也不顧不上什麽上司下屬的禮貌了,心直口快的道,“任何一個正常人被你那樣對待,不瘋了都算好的,你還覺得慕辭這叫…脆弱?!”

醫生總是有種不言而喻的威嚴,顧淮愣了一下,隨後頹然的坐到椅子上,歎了口氣,“我知道,都是因為我,我對不起他。”

江文璟冷眼看著他,過了片刻,顧淮又抬起頭,“他還吃不下飯,這是怎麽回事?”

“抑鬱症引起的輕度神經性厭食症,最近兩天先輸營養液吧。”江文璟仔細看著報告單,“我已經聯係了一個很權威的心理醫生,先給他做幾次催眠治療,等情況好些了,可以讓他循序漸進的吃東西。”

顧淮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他現在心裏不比慕辭好受,一顆鮮紅的心髒像被鐵絲捆住了一般,喘不過氣來。如果說慕辭的真的毫不留戀的離開了這個世界,顧淮所承受的痛苦絕對不比他少一星半點兒。

可那又怎麽樣呢?顧淮所有的愛意,眷戀,向往,對慕辭來說,都隻是一種沉重的枷鎖,以至於他們兩個人都陷入了無法逃離的怪圈,彼此鮮血淋漓的傷害著。

顧淮忽然很想傾訴一下,但麵前隻有一個江文璟,顧淮便對他道:“你說,要是我改掉這個壞脾氣,好好地對他,照顧他,他會願意原諒我嗎?”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顧總。”江文璟扶了扶眼鏡,意味深長的看著他,“你要是足夠愛他的話,早就改了,何必拖到現在?”

“我……”顧淮閉了閉眼,往椅背上靠了一下,“我是真的愛他,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

這一刻他又不像那個時時刻刻都完美無缺,殺伐果斷的顧家家主了,江文璟審視著他,覺得他僅僅是個求而不得的,可憐的癡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