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當師父的人,都有一套傳授知識的法子,雲千鳴的法子,便是“實踐出真知”。

“你可有劍?”

雲千鳴問道,“拔劍,攻擊我。”

“是否要用劍招?”

韓卿取出風華三千握於手中。

“什麽都可以。”

雲千鳴語氣雖淡然,卻自有一股傲然之態,“盡你所能。”

“得罪。”

韓卿道了一句,提劍朝雲千鳴攻去,所用招數正是風華劍中第一式:“兩鬢絲”。

細密如絲的劍氣混在秋風中悄然臨身,雲千鳴身形不動指尖微抬,一道無形劍氣彈出,恰如秋風送晨霧,將原本密密麻麻的劍氣一掃而空。

不止如此。

劍氣在**空韓卿的攻擊後並未停下,反而迅速外擴,韓卿直麵這一波劍氣,身形倒退丈餘,口中隱隱泛起鐵鏽味。

“修者與天爭命,修的是何物?”

雲千鳴朝韓卿所在的位置踏出一步,“修的是道——道由心生,心納萬物,則萬物皆為道。”

韓卿勉強站定,一咬牙再度衝雲千鳴攻去。

“然修者傳承千萬年,到如今,看似百花齊放,實則卻將路越走越窄。”

雲千鳴一側身,讓過韓卿這一劍,屈指在劍尖一彈,巨大的反震力再度將韓卿擊飛,“人最擅長故步自封,劍修不用法器,法修不悟劍道,醫修專注救人,鑄器五穀不分,問,則是術業有專攻。”

“哈。”

雲千鳴發出一聲輕蔑低笑,揮袖卷住刺向麵門的長劍將之甩開,“不過是一個華麗又動聽的借口。”

“照您這麽說,人人都學而不精,難道就是求得大道了嗎?”

韓卿運起靈力化解掉甩飛自己的駭人力道,在榕樹枝幹上借力躍起,又是一招刺出。

“非也。”

雲千鳴抬手,兩指夾住風華三千的劍身,“有人一輩子隻做一件事,是因為喜歡,有人傾其一生隻做一件事,是因為精力有限。”

說話間,雲千鳴夾住長劍的手一翻,同時手腕一震,“你若非前者,又身為修士擁有近乎無限的精力,何必將自己困於樊籠之中,遵循著凡人的條條框框。”

“唔……”

在長劍被夾住時,韓卿試圖收回靈劍,咬牙不肯鬆手,直到對方手腕翻轉震動,一股無可撼動的力量自劍身傳來,虎口撕裂,牢牢抓住劍柄的拇指食指同時傳來骨骼斷裂的聲音。

長劍墜地,劇痛襲來,與此同時耳畔傳來雲千鳴輕飄飄的聲音,“撿起來,繼續。”

韓卿深吸一口氣,以靈力阻斷手上傳來的劇痛,俯身拾起長劍——折斷的手指無法繼續抓握劍柄,她從袖口撕下一根布條,將長劍綁在手上打了個死結。

繼續!

接二連三的失敗反而激起了韓卿心底那根倔骨,自從重生以來,她還是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徹底的壓製。

一次,兩次,三次——數不清多少次被打飛後,韓卿踉蹌著起身,目光死死盯著雲千鳴右手衣袖。

今天,至少要成功近身……

體內靈力已經瀕臨枯竭的韓卿,給自己定下一個清晰無比的目標。

啪!

又一聲脆響,這次被劍氣折斷的是韓卿的右手,她半跪在地上喘著粗氣,鮮血自右手折斷的部位緩緩洇出。

雲千鳴站在她身前三步,依舊負著雙手,居高臨下睨著韓卿的眸光內無悲無喜,沒有一絲應該屬於人類的情感。

“起來。”

他冷聲道,“時間還未到。”

韓卿左手掐起劍指,劃斷右手上綁著的死結,當啷一聲,沾滿血汙的風華三千自右手上墜下,跌落塵埃。

她深呼吸幾下,略微平息著加速鼓噪的心跳,而後抄手將長劍握進左手。

韓卿不是左撇子,連右手劍都近不了雲千鳴的身,更何況從未練過的左手劍,所以再次開始後,一切看起來不過是又一次周而複始。

起初,她還試著用左手施展風華劍,到後來靈力枯竭,她幹脆就不再用任何招式,隻憑心頭吊著的一口氣,宛如機械般揮劍,進攻。

被打飛。

再度揮劍,進攻。

被打飛。

揮劍,格擋,被打退。

揮劍,進攻,格擋,被打退。

當夕陽餘暉沒入遙遠的地平線,用左手僅剩的兩根完好手指捏緊風華劍的韓卿一個錯身衝向雲千鳴,當她感受到對方推出來的劍氣時,沒有選擇像之前那樣格擋,而是側身讓開幾處要害,人依舊朝前衝。

鈍痛自左肩開始蔓延,韓卿清晰無比地感知到,自己在逐漸失去對左臂的控製,她用力一揮手,將風華三千丟向自己麵前!

一個俯身低頭,韓卿用嘴咬住濕滑的劍柄,猛地將劍朝前送去。

後頸一痛。

韓卿吐出一口血,口中長劍應聲鬆脫,但在倒下之際,她看得清清楚楚——雲千鳴的右邊袖口上,多出一道近兩尺長的破口。

做到了。

她在心裏對自己輕聲道,而後嘴角一揚,緩緩合上眼睛。

韓卿沒有失去意識,隻是她太累,太痛了,而現在的她,當真連一根指頭都動不了。

雲千鳴垂眸看了眼自己破損的袖口,再看看閉著眼伏在地上的韓卿,眼底浮起一抹不易覺察的笑意。

“時間到了。”

他揮手朝韓卿身上打去一團綠色光芒,而後舉步離開,“明天繼續。”

光芒入體刹那,猶如百川入海,充沛的靈力在幹涸的經脈中遊走,幫韓卿恢複力氣的同時,也衝開了她為止痛封住的穴位。

等到韓卿終於能撐著身子站起來時,月亮已經悄悄爬上來,安靜地將月光播撒向大地。

她用勉強可以活動的左手把脫臼的右肩正回原位,再掏出一枚療傷丹藥丟進口中,藥效恰似寒夜中的一盞燈,緩緩驅散遍布全身的疼痛。

半個時辰後,她拖著腳步回到暫居的小院。

長夜淒淒,月色溶溶。

韓卿先朝自己身上丟個淨塵訣清理掉灰塵血汙,再用剛剛愈合行動卻還有些僵硬的手指摘下藥葉丟進溫泉池,等她回去屋子想要照往常那樣拖著葉子涵泡溫泉時,才發現這人竟然站在門內。

看到久違的、站著的葉子涵時,韓卿愣了片刻,才忍著鼻酸自嘲一笑。

有那麽一瞬間,她居然以為葉子涵已經醒了。

可惜理智跟現實很快就聯手打破了這個幻想,眼下葉子涵不管做什麽動作,都隻是在藥葉驅使下的本能反應而已。

韓卿挪到葉子涵身前,輕輕朝他懷中一靠。

“葉子涵,我好疼啊。”

她很小聲地,向並未恢複意識的葉子涵訴說著在他清醒時自己絕對說不出口的委屈,“手上疼,肩膀疼,全身都疼……心裏也疼得厲害。”

“你快點醒吧。”

我想你了。

葉子涵本不該做出任何回應的,但片刻之後,他緩緩抬起手,輕輕抱住了靠在自己懷中的韓卿。

隻是一個擁抱而已。

韓卿幹涸許久的眼眶忽然泛起水光。

自那日之後,每一日韓卿回來時,都是帶著一身的傷。

不知是不是感知到她的狀況,木中書這幾天顯露出的書籍中記載著不少療傷法訣,韓卿一邊在心中感動,一邊又希望木中書不要再顯露跟自己有關的內容,畢竟雲千鳴看似下手極重,實際上還是有分寸的,不會真的給她弄出致命傷勢。

而且她也不是一直被動挨打,訓練至今,她已經能時不時揪住雲千鳴出招時的空子做出反擊,雖然頂多隻能劃破對方的衣物,但她每次都能做到全身而退,像第一天那樣手折臂斷的慘狀基本不會再出現。

雲千鳴仍是矗立在她麵前的一座無法逾越的高山,但韓卿清楚,自己正在一步步攀越高峰,一步步變強。

三十七日後,神木穀落下第一場雪。

韓卿也第一次做到一個時辰沒有受重傷。

雲千鳴對此顯然是滿意的,臨走之前他說了一句話,“明日,我會持劍,時間增加至一個半時辰,你要做好準備。”

“是。”

韓卿握劍的手緊了緊,漫天風雪都刮不滅此刻在她眼底燃著的火。

隔天,持劍在手的雲千鳴叫韓卿認識到何謂天外有天。

雲千鳴不再讓她進行無序攻擊,而是在每一次對招時給她講解自己的劍招——“劍出鴻蒙,此招進可攻退可守,唯一能擊破此招的點在運劍與出劍當中,右肩處會有瞬息破綻。”

僅僅是為了破一招劍出鴻蒙,韓卿便苦練了整整十數日,當她終於能做到在劍出鴻蒙施展開之前阻斷劍招時,雲千鳴開始用出第二招。

“世上無完美之物,劍法亦然,每一招每一式,都有可助你破之的破綻存在,但你的對手不會主動告訴你這些破綻。”

“你要憑自己的眼睛來發現它們。”

十五天,韓卿破雲千鳴第二招。

十三日,破第三招。

又五日,大雪。

雲千鳴在這一天把恨劍丟給了韓卿。

“拿去吧。”

呼嘯的風雪模糊了他語調中為數不多的溫度,“現在的你,已經有足夠的資格接受陸不歸的傳承了。”

韓卿默不作聲地接住恨劍。

雲千鳴不是在培養傳人,而是在培養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