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到近前的喧嘩聲不知為何忽然一頓,而後遠遠傳來一聲白荼的驚呼聲,韓卿不明所以,隻得先彎腰撿起地上的恨劍。

青藤組成的牆壁朝兩側一分,洛星自後麵探出頭來端詳著那把劍,“這不是小不歸的劍嗎?像是衝著你來的,你怎麽招惹到它了?”

恨劍,姓陸名不歸,能將這樣一位傳奇人物喚作“小不歸”,韓卿覺得她對洛星年齡的推測似乎還不夠準確了,“入穀前曾與它的主人同路過。”

話音方落,長劍立刻震顫不已,劍刃嗡嗡作響。

“哦,不是主人,是弟子。”

感受到長劍上傳遞而來的憤怒,韓卿從容改口。

“哈哈,小不歸的劍也跟他人一樣,是個暴脾氣。”

洛星笑著伸出手,屈指在劍身上彈了一下,“這次你又找了幾個弟子來?嗯?”

後方傳來枝葉被撥動的聲響,韓卿回頭去看,發現來的是之前跟慶戎下棋的白發男子,男子手上還拎著個掙紮不休的少年——正是造成了喧嘩的罪魁禍首之一,白荼。

手中長劍有了片刻的靜止,正當韓卿以為它是鬧夠了打算歇歇的時候,劍身之內忽然迸發出一股巨力,掙脫開韓卿的抓握懸於身前,與此同時一股尖銳哨音侵入識海!

“唔……”

猝不及防被襲,韓卿身形一個踉蹌,還不等她作出任何自救措施,身後的洛星已經朝前一步一掌印上她後心,源源不絕的靈力自對方掌心送出,一路沿四肢百骸奔走攀升至識海,形成一道屏障將尖銳哨音隔開,而洛星身邊的藤蔓也擰成鞭狀揮出,將懸在韓卿跟前的恨劍一把抽開。

“多謝前輩施以援手。”

一切發生在片刻之間,等韓卿回過神來時,來自恨劍的神識侵襲已經被洛星擊退,她拂去額角滲出的冷汗低聲道謝。

“不必客氣。”

洛星搖搖頭,目光卻一直黏在被藤蔓抽飛的恨劍上,當看到長劍轉頭飛向白發男子時,她檀口輕啟低呼一聲“不妙”,正要上前,卻被藤蔓攔住了去路。

長劍直襲白發男子麵門,對方一不動二不驚,連眼睛都沒眨一下,靜靜看著長劍飛來。

錚的一聲,火花四濺,長劍不知被何物阻擋,停在他麵前三寸,饒是劍身不住震顫嗡鳴,仍舊無法再前進一步!

一人一劍的對峙持續了約有幾息。

被拎著的白荼忽然以一個極為刁鑽的角度掙脫,縱身躍起一把抓住長劍,口中發出一聲幾乎要變調的嘶吼,“雲千鳴!”

韓卿不由一怔,目光移向白發男子。

原來他就是雲千鳴?

靖海神都上一任的王?

“不歸。”

雲千鳴冷眼看向被恨劍俯身的白荼,“從白家後人身上下來。”

“白荼”長嘯一聲,拔劍就是一招快攻。

雲千鳴右手抬起,屈起手指輕輕一彈,也不見任何氣息波動,然飛撲到他身前的白荼卻是淩空翻了個跟頭倒飛出去,一頭栽進灌木叢中。

片刻後,白荼頂著一身斷枝殘葉跳出來,提劍指著雲千鳴怒道,“出你的劍!用你的左手!”

“當年擊敗你,我都未曾用左手,更別提如今的你——配見我的劍嗎?”

雲千鳴負起雙手,抬腳朝白荼走去,每走一步,白荼身上便有一處骨骼發出被擠壓彎折的恐怖聲響,等他走到第六步時,白荼已然支撐不住,噴了一口鮮血就地跪倒。

“雖是白家後人,可惜,不成氣候。”

雲千鳴俯身自不停顫抖的白荼手中拿過恨劍,“你挑選弟子的眼光,真是一如既往的差。”

長劍離手刹那,白荼又噴出一口鮮血,他雙目充血瞪著雲千鳴道,“若是眼光不差,當年怎會全心全意地信任你!可惜是我眼瞎心盲,錯信了你這個背信棄義的小人,雲千鳴,踩著我的性命坐上的王位,你坐得心安嗎!?”

雲千鳴居高臨下凝視了“白荼”片刻,手腕一轉將人打暈,而後抬眼看向韓卿。

感受著對方凜冽如冰的目光,韓卿眨了眨眼,“前輩,我跟這把劍不熟。”

對這把執念深重還動不動就想附體爭奪主權的劍,她當真是半點想法都無。

恨劍又開始了憤怒震顫。

雲千鳴忽而淡笑一下,“寫完木中書後便回榕樹下等著,從今日起,我每天抽一個時辰教你劍術。”

說完也不等韓卿回應,一手拎著白荼一手提劍,幹脆利落地轉身離開。

“誒?”

韓卿抬手指著自己,扭過頭來看看洛星,“雲前輩說的是我嗎?”

“不然呢?”

洛星雙手環胸側著臉看過來,“還能是我嗎?”

韓卿一時語塞。

她就是不想節外生枝,誰成想樹欲靜而風不止,這麻煩還能自動找上門,躲不開也跑不掉。

“那我跟著雲前輩習劍會影響治療的進度嗎?”

不得已之下,她隻得向洛星問出自己擔心的事。

“哈哈哈不會的。”

洛星大笑著拍她肩膀,“反正學劍不占用謄抄木中書的時間就行,你也別太想不開,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雲千鳴都是靖海神都……不,應該是整個北溟首屈一指的劍修,能跟著他習劍,是多少人八輩子求不來的幸事。”

如果是這樣……

那醫仙前輩您為什麽笑得這麽幸災樂禍。

韓卿默默咽下心頭湧動的疑問,露出一個尷尬又不是禮貌的微笑。

“今兒個是神木穀創收的日子,我也不能躲懶了。”

洛星笑完抽回手去,白皙的手背上此時又有一根青藤花紋慢慢浮出,“不過你放心,一會兒我叫慶戎開啟周圍護陣,這樣就不會再有人來打攪你。”

“多謝洛前輩。”

韓卿垂眸道謝。

洛星背對她擺擺手,抬腳衝外麵走去。

“……洛前輩。”

韓卿忽然又開口喚住她。

“嗯?還有何事?”

洛星回過頭來。

“每個被治療過的人,都要付出代價對嗎?”

韓卿問道。

這個問題叫洛星嘴角的微笑一凝,片刻後才重新揚起,“沒錯,凡人看病要付錢,修道者療傷,總不能什麽都不給吧。”

“那我們需要付出的代價是什麽?”

韓卿靜靜看著洛星,“也是自由嗎?”

被恨劍攪活了一出,險些讓韓卿忘記洛星之前提過的話,但她方才隨口說的話又喚醒了韓卿的記憶。

幾乎是在電光火石間,韓卿想清了洛星話中暗藏的信息——治療是要付出“代價”的,而且這“代價”看起來還很大。

“別擔心。”

洛星唇角微彎,“代價已經有人替你們付了一部分,所以不會昂貴到讓你們承受不起。”

說話間她抬起手,幾點熒光在她指尖凝成金枝玉葉的形狀,光芒組成的金枝玉葉存在了片刻,隨著指尖彈動又消失無蹤。

洛星嘴角浮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在衝著韓卿眨了眨眼後,她轉身離開。

金枝玉葉……

原來這金枝玉葉不止是進穀的信物,還能代替一部分“代價”嗎?

韓卿目送著洛星走遠。

林間風蕭瑟,吹送滿園秋。

來時晨曦未興,去時霞光滿天。

當韓卿謄寫完五個時辰的木中書回到大榕樹下時,天色已近黃昏,晚霞把整個神木穀都染成一片金紅色。

蕭蕭落葉中,佇立著一道負手而立的淡然身影。

正是強買強賣要從今天起教韓卿習劍的雲千鳴。

韓卿心底暗歎一聲,走過去朝雲千鳴拱手行禮,“雲前輩。”

雲千鳴緩緩睜開眼看她,“名字。”

“晚輩名韓卿。”

韓卿答道。

“可曾習過劍。”

雲千鳴接著問。

“晚輩是鑄器師,更擅鑄劍,對劍法隻是略知一二。”

韓卿不敢托大,雖然她的風華劍法也算略有小成,可這在劍修麵前不值一提。

“那你可知,修習劍道,最要緊的是什麽?”

雲千鳴又問。

“悟性與劍骨?”

韓卿絞盡腦汁想出來這個答案,俗話說隔行如隔山,劍修與法修之間的修煉體係是完全不一樣的,雖然她跟葉子涵朝夕相處,也時常看他練劍,可這種最基礎的東西卻從來沒機會接觸。

聽了她的答案,雲千鳴嘴角一抿。

好像對這答案挺不滿意的。

韓卿心道。

雲千鳴最終也沒有說韓卿回答得對與不對,他沉默片刻,再開口時,問了一個新的問題——“你心中可有恨?”

韓卿微怔,正準備回答,雲千鳴那邊卻又緊跟著道,“不必急著作答,先想一想,想清楚了再說。”

想清楚再說。

這個要求讓韓卿陷入沉默,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思索起來。

良久之後,韓卿才給出了回答。

“有。”

她心中自然有恨。

——“我恨天道不公。”

生、老、病、死。

“恨命運無情。”

怨憎會。

“恨身如飄萍事不由己。”

求之不得。

“恨天意捉弄兩情難償。”

愛別離。

短短幾句話說完,韓卿眼眶已然微微泛紅,有許多事,不管過去再久,久到表麵都結了痂成了陳年老疤,隻要輕輕揭開,就能看到底下沸如岩漿的恨血。

雲千鳴凝視著韓卿。

這或許是他第一次正眼看她。

“好。”

片刻後,他頷首道,“難怪他會挑上你,韓卿,你的確是繼承陸不歸衣缽的最佳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