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押著婉襄與小順子的那幾個嬤嬤麵麵相覷,情知不好,連忙鬆了手。

站在一旁同蘇培盛行了禮,而後也同樣腳步匆匆地朝著齊妃離開的方向走去了。

雲英並不是齊妃宮中的人,大約也沒想到自己會被她就這樣拋下,目光在周圍人身邊逡巡了一遍,望向蘇培盛的時候,整個人再次搖搖欲墜起來。

蘇培盛卻連再看她一眼也懶得,轉過身走上台階。

所有人都以為這件事就會這樣過去了,他卻忽而停在廊下,轉過身冷漠地望了雲英一眼。

“雲英未得安貴人允許私自離開延禧宮,又以妖言迷惑齊妃娘娘,來人,將她帶到慎刑司去。”

雲英身上的衣服早就已經濕透了,縱然雪停,縱然她抱緊自己的身體,也並不能驅散這種寒冷。

摛藻堂後轉出來幾個小內監,一左一右架住了她。

也許是她天真地以為安貴人仍能救她,也或者這隻不過是將死之人對自己的安慰。

雲英一麵掙脫著,一麵大聲道:“我是安貴人的陪嫁,安貴人沒有發話,後宮裏主位娘娘也沒有發話,你一個閹人憑什麽處置我!”

婉襄下意識地就想要望向蘇培盛,但是她死死地忍住了。

若是此時望向他,便如同也說了這句話一般,是對於他的羞辱。

而蘇培盛的答複言簡意賅:“安貴人很快就會來了。”

很快就會來了?是來哪裏?

在雲英淒厲卻短促的尖叫之中,婉襄沒法靜下心來思考。

她的注意力完全被雲英吸引了,身體忽而有一下子不受控製。

婉襄隻知道雲英的衣襟在掙紮下被人扯開了,她看起來很冷,也很害怕,她追過去,不顧雲英的抗拒,將自己的那件披風披在了她身上。

做完這件事之後婉襄停在原地,雲英很快便在一片寂靜之中消失了。

一直站在邊緣的小順子走上台階,彎腰討好,“師傅辛苦了。”

“為萬歲爺分憂本是份內之事。”蘇培盛一甩拂塵,麈尾便打在小順子臉上,應當也是很疼的。

但小順子一聲也沒有吭,隻是恭敬地自蘇培盛手中請出了那隻龍泉窯青釉蓮瓣紋瓶,再一次遞給了婉襄。

他輕聲提醒她,“劉姐姐,貴人還在裏麵等著,您該進去了。”

方才蘇培盛並無半點息事寧人的意思,以至於摛藻堂外鬧出了這般大的動靜,婉襄幾乎要以為皇帝並不在裏麵。

那隻花瓶重新回到她手中,便是告訴她,此刻她需要做的隻是打起精神來,小心翼翼地侍奉摛藻堂中的那位主子。

婉襄用雙手接過了那個花瓶,像先時一樣緊緊地把它抱在懷中。

在經過蘇培盛的時候低頭致意,但她自己知道,更多的是心虛。

蘇培盛已經無聲地責備了自己的徒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出來她之前對雲英的放任。又或者,是否要譴責她方才的“婦人之仁”。

幸而蘇培盛並沒有說什麽,隻是看著宮女掀開了簾子,又看著婉襄緩慢地走進摛藻堂中去。

上一次婉襄過來這裏的時候是木樨香氣濃烈到化不開的秋日,而今日摛藻堂的中堂之上懸掛著的便已經是一副踏雪尋梅圖。

不過才過了一個月而已。皇城中的日月變幻地太快了。

這一次雍正仍舊和上一次一樣坐在屏風之後,長榻之上的紫檀木幾上攤放著紙張,不知是什麽。

望見她進門,綃紗之後的皇帝放下了手中的筆,很快正襟危坐。

婉襄正想行下禮去,她腦海中的係統居然自動啟動了,“檢測到周圍有明代王諤踏雪尋梅圖軸,請執行者觀察指定文物,搜集相關信息。”

她下意識地就望向了那圖軸的方向,又在一瞬間回想起來她此刻正在雍正麵前。

行禮的動作有些遲滯,婉襄心中有些不安,便聽見了皇帝溫和的聲音,“方才嚇著了麽?”

婉襄想了想,還是遵從了自己的本心,“奴才從前並沒有經曆過這樣的事。”

片刻之前她曾經被齊妃身邊的嬤嬤重重地按在積雪將化未化的雪地裏,給雲英披上披風的時候,她隻記得她和雲英一樣都隻不過是大人物局中秋後的一隻螞蚱,卻忘記自己的膝蓋也被雪水和鮮血濡濕了。

“被人冤枉的滋味並不好受。”

在聽見雍正說這句話的時候,婉襄忽而又覺得不那麽難過了,她甚至微微勾起了唇角,望向雍正身後,由大開的窗戶之中投射到小幾上的一縷陽光。

“但風雪終有為日光消解之時。”

清朝皇帝是滿人,到雍正一朝時雖然已經經曆了皇太極、順治、康熙這三位皇帝,漢人反清複明之心卻仍舊不死。

雍正六年時便曾有幾位文人糾集起來,在民間宣揚雍正帝得位不正,以及謀父、逼母、弑兄……等十大罪狀。

這幾位文人以湖南籍書生曾靜為首,最後的下場自然是為清廷關押治罪。

但到這裏並不算是結束,雍正令人搜集了曾靜的供詞,以及其在獄中寫就的懺悔書《歸仁錄》,再禦筆朱批親自反駁了每一條“罪狀”,最終編撰成了《大義覺迷錄》一書,發行於天下。

要百官誦讀,於民間傳播,更讓曾靜本人親自到民間去宣講書中的內容。

這本書婉襄大學無聊的時候曾經讀過,當時既覺得一朝皇帝親自出麵“辟謠”有趣,也的確為其中的一些觀點印象所折服。

這書是雍正八年時發行的,也很快就會是雍正八年了。

皇帝方才的這句話是在說婉襄,其實也是在說他自己。

屏風之後的皇帝在聽見婉襄的回答之後輕輕笑了笑,拿起一旁的杯盞啜了一口茶。

朦朧的綃紗使婉襄看得並不真切,但他所用的杯子應當是婉襄上一次修複的定窯白瓷茶盞無誤。

婉襄仍舊捧著那隻龍泉窯的花瓶,心中更掛念著係統發布的任務,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推進。

幸而皇帝飲過那一盞茶,旋即便向婉襄伸出手,“這隻花瓶修補好了麽?”

婉襄再一次低頭行了禮,繞過屏風的時候莫名心如擂鼓。

失去了屏風的遮擋,她和皇帝之間再沒有任何屏障,她以雙手獻上了那隻花瓶,填滿她目光的隻有皇帝明黃色的衣擺。

雍正很快便將那隻花瓶從她手上接了過去,而婉襄仍舊維持著低頭的動作。

出乎她意料的,皇帝並沒有先評價這隻婉襄花費了二十來日修補的花瓶,他的目光也落在低處,“你的膝蓋受傷了。”

下一刻,“蘇培盛。”

蘇培盛迎著璃藻堂中的天光走進來,靜聽天子吩咐,“去找一位太醫過來給她治傷。”

婉襄下意識地想要推拒,抬起頭的一瞬間卻正好與皇帝四目相對。

這是婉襄第一次知道真正的雍正皇帝究竟是什麽模樣。

故宮裏有一尊雍正的泥塑像,同珍藏的雍正畫像十分相似,二者皆麵頰清臞,雖白麵朱唇,雙目有神,也還是很難讓人出言誇讚。

可眼前這男子目若朗星,儀容俊逸,肅肅如鬆下風,軒軒如朝霞舉。麵上雖並無笑意,也並不讓人覺得過分威嚴而產生畏懼之感。

甚至……甚至就像他的聲音一樣,對於他的容貌婉襄也有著莫名的熟悉之感,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但總之他的樣貌和那尊珍藏的泥塑像,和那副畫像都沒有任何關係。也不知道為什麽清廷要好好地珍藏著它們。

下一刻婉襄便不得不跪下去,為她直視龍顏這無禮之舉而請罪,“奴婢該死。”

因這變故,蘇培盛仍舊停留在摛藻堂中,在這時候貌似小心地開了口,“萬歲爺,於太醫最擅長跌打損傷之症,您看是不是要將於太醫請到摛藻堂中來?”

婉襄尚不明白他這一句問話的用意,下一刻皇帝便改變了主意。

“不必了,著人去向他要個方子,而後好生配幾貼膏藥過來。”

皇帝不會向婉襄解釋他為什麽折變了心意,他的目光終於落在了那隻龍泉窯的青釉花瓶上。

這隻花瓶在皇帝的手中翻轉,“你在上麵繪了許多桂花?”

那一夜摛藻堂裏的桂花,婉襄將它們永遠地留在了上麵。

婉襄沉聲道:“金繕之法會用到許多金粉,而桂花恰好也是金色的。”

“這隻花瓶應當已經碎裂多年,有些極小的瓷片遺落,導致接口處有些裂口難以填補。”

“這般名貴瓷器,若任由裂口形狀畸嶇未免不美,不若繪上桂花形狀,也算應時。”

她低下頭去,“這隻是奴才的一點拙見,希望您不要怪罪。”

婉襄是以畫筆盡量依照裂口的形狀盡量勾勒出桂花的,可她也瞧見過其他的工匠在大片的裂口處用刻刀來雕琢紋樣。

現代修補文物常用的都是無痕之法,金繕技藝她用得少,倒還真沒有試過。

“既將這隻花瓶交給你修補,便是全然信任,又有什麽可怪罪的?”

皇帝將青釉花瓶同樣放在了紫檀木幾上,與那隻定窯白瓷杯並列,“它們身上承載的記憶於朕而言都並不算是愉快,改變狀貌……倒也未嚐不是件好事。”

皇帝說這隻花瓶於他而言“並不算是愉快”,齊妃又見之而色變,婉襄倒是真有些好奇曾經發生在這隻花瓶上的故事了。

“你替朕修補了兩件於朕而言意義非凡的瓷器,可曾想過要什麽獎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