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穿越到這個朝代開始,婉襄便知道自己的原身是雍正謙妃,是歸屬於他的女人。

因此為他修補這些器物,倒還真的沒有想過要向他討要什麽獎賞。

清曆記載謙妃劉氏於雍正七年被封為答應,如今已經是十月,僅僅剩下最後兩個月了。

難道這就是劉婉襄成為妃嬪的契機?

可是……可是她今日才不過堪堪看清了雍正皇帝的樣子。

婉襄到底是來自22世紀不願做女蘿的現代女人,當下也決定遵從本心,將這個念頭壓下去。

“不知萬歲爺能否允許奴才仔細瞧一瞧那副踏雪尋梅圖?”

除了完成科研組交給她的任務,婉襄自己其實並沒有什麽心願。

這要求顯然在雍正的意料之外,他不置可否,“朕還以為你會想要出宮的。”

婉襄不知道他為什麽又提起了出宮這件事,“奴才既入了宮,便想要像父親那樣好好地為皇家效命,的確沒有想過要出宮。”

難道是雍正不想留她在宮裏了麽?應當不至於吧。

紫禁城這般大,浩渺地像是無邊無際的海洋。

她如今隻不過是一尾最微不足道的小魚,便是漁夫錯網了她也會將她放回海洋中去,又如何能得帝王格外關照?

“昨日十三弟進宮陪著朕手談了幾局,閑談之時提起了你的母親,她十分掛念你。”

是怡親王。

婉襄知道劉滿同怡親王的主仆關係不錯,卻也沒想到他們之間的關係竟然好到怡親王願意為了這般小事到帝王麵前為他帶話。

她有些受寵若驚,更有些惶恐,“母親慈愛,記掛兒女本是人之常情,卻不想叨擾了萬歲爺,實在是不該……”

雍正回過頭去,重新拿起了那隻白瓷茶盞,卻並沒有品茶,隻是望著茶水之中自己的倒影輕輕笑了笑。

“這不算什麽……隻是讓朕想起了朕的皇額娘,她已經離開朕七年了。”

雍正有兩位“皇額娘”,養母孝懿仁皇後早已於康熙二十八年薨逝,他所懷念的當然是他的生母孝恭仁皇後。

許多影視劇和小說之中都喜歡將雍正以及他的生母的關係描繪地十分惡劣。

這大約是因為雍正滿月之後便離開了生母,而他後來又有了一個在九龍奪嫡時沒有站在他這一邊,與生母無比親密的親弟弟多羅恂郡王胤禵。

甚至在曾靜等人羅列的雍正十大罪狀之中亦有“逼母”這一條,引得後世無數遐想。

那麽事實呢?

“朕自小由孝懿仁皇後撫養,常在承幹宮中出入,卻鮮少往皇額娘的永和宮去,也並不親近她。”

皇帝將杯中的茶水盡數倒入了一旁的鬆樹盆景之中,讓他得以更好地欣賞這隻杯子。

“它其實是皇額娘初為德嬪之時皇阿瑪禦賜之物,四、五歲時有一日朕入永和宮玩耍,失手打破了這隻杯子。”

“那時皇額娘雖然已經是德妃了,出身底蘊終究不如旁人,定窯白瓷,於她而言已是極好的東西。”

“朕年幼倔強,越是犯錯,便越是不想認錯,甚至惡語傷人,言孝懿仁皇後宮中似這般的瓷器堆山填海……”

雍正苦笑著搖了搖頭,珍而重之地將這隻杯子放在了心口。

“皇額娘那時並沒有責怪朕,隻是將這些碎片都好好地收了起來,直至將要辭世之時方才將它重又交還於朕。”

婉襄垂下眼眸,望著黃昏時青磚上漸漸被暮色熔成一片的影子。

“提醒萬歲爺勿要倔強,勿要傲慢,勿要傷了愛人之人的心。”

這是她的領會。

“不錯。”雍正骨節分明的手指在茶盞外側一朵一朵的梅花之上掠過。

直到輕撫過每一朵梅花,他才又開了口,“皇額娘最喜歡梅花,常以梅花自勉,這或許也算是一種緣分……”

雍正沒有再說下去,從長榻上站起來,先一步朝著中堂的那副踏雪尋梅圖走去。

他今日穿著一件石青色雲紋對襟長袍,負手立於畫軸之前。

他的頭發梳地很整齊,即便經過了一日的勞累也沒有任何淩亂,

見婉襄並沒有跟過來,他回過頭笑意溫和地同她招了招手,“不是想看看這幅畫麽,快過來。”

婉襄還是愣了愣的。

她沒有想到在這封建王朝之中,本該最是高高在上的一個人,大部分的時刻卻並沒有讓她體驗到強烈的地位之別。

她在雍正下一次開口之前朝著他走了過去,這個男人在此刻對她的吸引力顯然遠超過了係統的命令。

婉襄在他身後一步的位置停了下來,越過他寬闊的肩膀望向中堂上的那幅畫。

腦海中係統在不斷地讀取著進度,直至終於讀取完成,婉襄伸手關掉了她耳後的開關。

“十三弟很懂得欣賞畫作,這幅明代王諤的踏雪尋梅圖軸其實也是多年前皇額娘生辰時他替朕找來的賀禮。”

若是婉襄沒有記錯的話,這幅畫其實最後是珍藏在故宮博物院之中的。

她碩士時的導師研究的一個方向便是古代畫作,耳濡目染,婉襄也能鑒賞出大部分名家畫作的精妙之處。

但這不應當是劉婉襄具備的技能。

劉婉襄木訥而遲鈍,“奴才並不懂畫,隻是方才一入堂中,目光便不自覺被這幅畫作吸引。所以才鬥膽求萬歲爺開恩,讓奴婢看一看這幅畫。”

雍正看來既不意外,也不失望,反而如講故事一般娓娓道來。

“王諤是活躍在明朝成化、弘治、正德年間的丹青手,曾以繪事供奉仁智殿,頗受明孝宗喜愛,被其譽為‘今之馬遠’。”

仁智殿是明代供職於宮廷的丹青手平日上值作畫之處,馬遠則是南宋時另一位著名畫家,構圖大膽,喜取邊角小景。

王諤既然被稱作“當世馬遠”,構圖之上與馬遠自然多有相似之處。

皇帝很快也將話題轉變到了這幅踏雪尋梅圖本身,“這幅圖軸便頗有‘馬一角’之風,主景為山之一角,將其置於一隅。”

“至於用筆,亦沿襲王諤畫作一貫來‘斧劈皴’的風格,棱角方硬,樹幹虯勁。便在王諤畫作之中,亦屬於難得的佳作。”

婉襄的導師很喜歡馬遠,也連帶著欣賞王諤。

雍正的這番話其實同她導師平日品評畫作時所說的差不多,卻也仍舊令婉襄感覺到驚喜。

她其實並不太喜歡研究清代的器物,偶爾能入眼的幾件東西也大多是雍正時期的。

那時她與他相隔著數百年的光陰,隻能在修複他所統治的朝代留下的文物時同他在心中對話,沒想到還能有如今日一般聽見他侃侃談出她心中所想的機會。

雍正回過頭來,見婉襄不說話,還以為她是聽不懂。

他的態度仍然寬容,“其實賞析畫作也不是非要道出這般評論,對於美好事物的感覺總是相通,你既然喜歡,又與皇額娘有些緣分,朕便將這幅畫賜給你。”

明代王諤踏雪尋梅圖軸,故宮珍藏的寶物,在四百年前,居然為雍正帝賜給她成為了她的私有物。

這個念頭從婉襄心頭滑過,她心中卻是惶恐更多過欣喜虛榮。

“雖則人們對‘美’的感覺總是相通,但若不懂萬歲爺方才所說的這些,這種‘美’終究隻是浮於表麵的。”

更何況,“奴才更不敢妄稱自己與先太後有緣。這幅畫作承載過萬歲爺與先太後的很多心意,奴才曾有幸窺見過,便足夠幸運了。”

作為時·物計劃雍正一朝的穿越者,婉襄知道,在康熙朝執行任務的穿越者所占據的身體正是雍正的生母孝恭仁皇後。

但她並不知道具體的細節,不知道她是什麽時候穿進孝恭仁皇後的身體,也因此不知道喜歡梅花的究竟是孝恭仁皇後本人,還是她的前輩。

但這道理都是一樣的。

婉襄是故宮的文物修複師,是故宮珍寶的保護者。

她更希望這些寶物都能好好地留存在大清的國庫裏一代代傳承下去,而不是淪為嬪妃私產,最後不知流向何處,甚至被摧毀。

雍正顯然並沒有想到自己會被拒絕,但他並不是一個會因為小小宮女的拒絕而惱羞成怒的皇帝。

他的笑容有些無奈,目光在璃藻堂中珍寶之上輕掠過一遍,“你總該給朕一個台階下。”

婉襄在一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低頭行了禮,走到屏風另一側的八仙桌旁,隨手拿起了一隻梅花狀的硯滴。

“不知萬歲爺能否將這隻硯滴賞賜給奴才?”

硯滴是儲存硯水的器物,這隻應當是銀鑲銅的,花開兩色,十分精致。

更何況硯滴很小,帶在身上一點也不顯眼,又不易損壞,比畫軸要好得多。

發生過雲英的事了,她必須要比從前更謹慎。

雍正並沒有回絕她,“喜歡便留著吧。”

婉襄將這隻梅花紋硯滴收進了自己的荷包之中,蘇培盛恰由摛藻堂外入內,恭敬地向皇帝回稟要事。

“萬歲爺,張廷玉張大人與蔣廷錫蔣大人此刻候於幹清宮外等候您召見。”

婉襄恭敬地退到了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