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順子,捧著這花瓶小心些。若再碎一次,可就難修補了。”

雍正七年的冬日來得似乎格外地早,堪堪進入十月,紫禁城裏便飄起了小雪。

婉襄囑咐過一句,從下房之中走出來,撐開了一把油紙傘。略略踮了腳,想要為小順子也隔開一片風雪。

小順子很快就笑著躲開了,“劉姐姐是女兒家身嬌體弱,奴才皮糙肉厚,並不打緊的。”

婉襄知道宮道的拐角處有人盯著,但既小順子推拒也就作罷,心裏一瞬間覺得這誘餌放得有些過於明顯了。

於是盡量自然地緊了緊身上的薄披風,繼續同他閑談著朝著禦花園東麵的摛藻堂走去。

小順子還太年輕了,私下裏總喜歡說一些主子們的閑話。

“姐姐聽說了麽?前幾日齊妃娘娘又被萬歲爺訓斥了一頓。”

齊妃是雍正潛邸時的侍妾,一共為他生下了三個兒子,卻隻有第三子弘時活到了成年。

可惜史書記載弘時為人“放縱不謹”,於雍正五年被皇帝下旨削去了宗籍,抑鬱而終。

小順子分明是話裏有話,婉襄也樂得給他遞梯子,“是為了什麽事?”

小順子便四下張望了一下,“她給被熹妃娘娘禁足的安貴人求情,話語之中還提到了‘那一位’。”

婉襄敏銳地理解了小順子話語之中的“那一位”是誰,也不覺謹慎了起來,“她畢竟是做母親的人。”

小順子卻有些不屑,“同樣是做母親的人,奴才的師傅說了,若是熹妃娘娘,絕不會讓事情落到這個地步。”

這倒也是。

婉襄查閱過係統裏有關於齊妃為數不多的信息,隻得出了一個結論,她似乎不大聰明。

而這寥寥數筆有關於關於齊妃與弘時的記載之中奇怪之處也甚多,也不知是否是被人篡改過。

小順子對待這些妃子的態度其實很大程度上能反映蘇培盛的態度,到底是能在史書上留下姓名的太監,他欣賞熹妃,也算是英雄惜英雄。

待進了禦花園,小順子便不再像方才一樣多話了。

既入了冬,禦花園裏那些屬於秋日的花朵自然早都謝盡了。

長青的樹葉之上打了薄薄的霜,落葉喬木樹枝上便隻有如霜一般輕柔的雪,不知道長安城的初雪最終會積攢下多少豐收。

同上一次一樣,小順子並不同婉襄一起進去。

他麵對著婉襄說話:“姐姐自己進去吧,貴人……”

婉襄站在屋簷下收了傘,將披風也一同解下,堪堪伸手接過小順子手中那隻龍泉窯青釉蓮瓣紋瓶,便聽見幹枯枝葉上一串急促的腳步聲。

“我就知道你同人有私,現下讓我抓了個現行!”

雲英從樹叢之中躥出來,抖落了方才桂花枝上落在她衣裳上的雪,快步走上摛藻堂的台階,便要來拽婉襄。

小順子反應不及時,婉襄被她拽地一踉蹌,死死護著懷中的那隻花瓶,方才沒有使它脫手落在青磚地上。

眼見著那花瓶無事,小順子驚魂初定,立刻便推了雲英一把。“你要做什麽?”

他到底曾是男子,氣憤之下的力氣極大,一下子就將雲英推到了台階之下。

摛藻堂雖然並不高,也有數級台階。雲英從台階上滾下去,磕著了額頭,一瞬間鮮血直流。

沾在薄雪之上,是並不令人覺得愉悅的紅梅。

許是身上實在疼痛,雲英並沒有能夠立即站起來,口中卻猶自叫罵不休。

“好一對奸夫**/婦,在此私會也就罷了,居然還敢動手打人,快來人啊!殺人啦!”

摛藻堂中一片寂靜,小順子走下台階要讓她閉嘴,不遠處的一片梅花林中卻忽而轉出來數名著宮裝的美人。

為首的那個衣飾華麗,甚至更越過熹妃平日的裝束,容顏雖昳麗,又到底可惜美人遲暮。

應當是齊妃。

果不其然,小順子很快行下禮去,“奴才見過齊妃娘娘。”

雲英說第一句話時的聲音就大得出奇,婉襄早料定了有黃雀在後。

更何況小順子方才也告訴過她齊妃曾為安貴人求情,因此齊妃會出現在這裏並沒有讓婉襄覺得太過驚訝,她很快也跟著小順子行下禮去。

齊妃身邊的宮人先一步上前攙扶起了雲英,她踉蹌著站起來,衣裳已經完全被融化的雪水與汙泥沾髒了。

“齊妃娘娘,求您為奴才做主!熹妃永壽宮中的宮女劉婉襄與禦前太監小順子過從甚密,常於下房與禦花園中私會,親嘴咂摸,今日不巧為奴才撞見,他們……他們竟想要謀害奴才性命!”

婉襄在心裏冷笑了一下,雲英的話語這般簡短,卻已然自相矛盾。

雲英主張她與小順子多番私會,口出汙言穢語,猶如親眼所見一般,卻又聲稱今日才為她所撞見,那他們從前的事難道是鬼告訴她的?

但這對於安貴人的扆崋盟友齊妃而言並無大礙,“皇後娘娘久病,熹妃協理六宮,竟協理出一名同太監對食的宮女。”

“來人,還不快將他們拿下,隨本宮去皇後娘娘麵前分辨!”

齊妃身後立刻走出三、四名孔武有力的嬤嬤,押著婉襄和小順子再一次跪了下去。

婉襄膝蓋之上的舊傷未愈,那押著她的嬤嬤力氣太大,一下子又使得她的傷口開裂了。

身上雖疼痛,心裏卻隻覺得暢快。

安貴人和齊妃不知道摛藻堂中的那位貴人是誰,婉襄卻知道。她們此時越是風風火火,下場自然也隻會越慘。

上一次熹妃不過是將安貴人禁足而已,這一次雲英未必能保得住性命。

她早知道雲英在監視她了。

“齊妃娘娘既知皇後娘娘久病不能理事,又為何要以這般子虛烏有之事叨擾娘娘?”

來了!

婉襄不必回過頭去,也知道從摛藻堂中走出來的人是蘇培盛,可是她並沒有如預期一般從齊妃姣好卻疲倦的臉上見到畏懼。

甚至……還有隱隱的興奮。

在這電光火石的瞬間,婉襄忽而想通了一切事情。

她之前一直都覺得雲英和那位安貴人身上似乎都有一種不符合邏輯的瘋,現在看來隻是她所知的事情太少了。

安貴人和齊妃交好,又與熹妃交惡,齊妃的三阿哥和熹妃的四阿哥年齡相仿,是天然的競爭者……

名義上婉襄是在為蘇培盛修理瓷器,數日之前婉襄也是跟著蘇培盛進了摛藻堂……

蘇培盛欣賞熹妃,而對齊妃不屑……

所以齊妃和安貴人固然是想為難她和桃葉給熹妃沒臉,更是想要將對她們並不友善的蘇培盛拉下馬。

她一直以為今日她是借刀殺人得利的漁翁,卻沒想到她根本隻是旁人宮鬥計謀之中的一個小小配角。

那麽,蘇培盛有察覺到她們的布置做出一些安排麽?

這一次皇帝並沒有讓蘇培盛親自過來召她來摛藻堂,究竟是偶然還是必然?

齊妃事雍正多年,亦早已經不是潛邸之中的一個小小侍妾,熟悉蘇培盛,也並不畏懼他。

“本宮當是誰,原來是蘇公公在這裏。萬歲爺此刻在幹清宮處理政務,不知蘇公公為何會出現在此處?”

蘇培盛一甩拂塵,猶自氣定神閑,“萬歲爺聽說禦花園中梅花已開,因此吩咐奴才過來瞧一瞧,折幾枝梅花回去。”

“敦肅皇貴妃最喜歡梅花,往常初雪之時,總是皇貴妃娘娘陪伴著萬歲爺。”

不知是不是婉襄的錯覺,在提到年妃的時候,齊妃的神情不自然了一瞬。

而後她強自鎮定道:“萬歲爺自然是有閑情逸致賞梅花的,可蘇公公想必也瞧見了,安貴人的宮女此時身上滿是‘梅花’,公公可覺得好看?”

蘇培盛維持著他的傲慢,“咎由自取。這般顛倒是非,混淆黑白的宮女,早就該拔了舌頭丟出宮去。”

雲英瑟縮了一下,抬起頭求助般地望向了齊妃。

“顛倒是非,混淆黑白?”

“齊”在滿語之中是“俏麗”之意,齊妃望著蘇培盛笑了笑,讓這個字在一瞬間重新活了過來。

“做下這些事的人怕不是公公自己。公公屢次三番出麵維護這小小宮女,究竟是為了自己這位小徒弟,還是為了公公自己?”

此言一出,小順子的身體陡然一凜,他領會眼前這局麵的速度似乎比婉襄更慢了一些。

“齊妃娘娘這話倒是叫奴才有些聽不懂了。“

蘇培盛從摛藻堂的台階之上走下來,婉襄小心地覷了他一眼,發覺他的神情仍然是笑吟吟的。

“奴才維護這宮女不過是惜才而已,她這一手修補瓷器的技藝實在是世間難得,娘娘知道麽?萬歲爺也曾經誇獎過這宮女的。”

那隻龍泉窯花瓶仍然被婉襄護在懷中,不過隻露出了瓶口。蘇培盛將它接過來,仔細端詳了片刻。

“奴才手裏恰巧有一些前朝留下的名瓷,又不巧因各種事由碎裂了。這宮女的一雙手實在是巧,這隻也已經修補好了,娘娘瞧一瞧?”

齊妃心中雖不屑,目光卻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那隻青瓷花瓶上。

隻一眼便忽而神色大變,再也顧及不了任何事,倉皇地轉過身去,朝著她來時的方向幾乎是落荒而逃般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