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磬之聲落下, 眾人哀泣之聲驟然響起。

雍正邁進怡親王府大門的動作停下,縱周圍有千萬人,他的背影看起來仍舊孤寂又可憐。

一個帝王, 麵對心愛之人逝去。

孤寂又可憐。

婉襄不知道應該怎麽來形容她所見到的情形, 她的腦海中一片空白,最後匯成了《雍正朝實錄》中的這句話。

“上聞怡親王病篤。幸王邸。比至。王已薨逝。”

世間最為密邇無間的君臣, 兄弟,沒有能夠見到彼此最後一麵。這幅曆史圖卷無比具象地,在她眼前展開。

雍正的軟弱隻有一刻,他的手收成了拳, 用力地捶在門框上,捶走的亦是在聽見哭聲時那一瞬間的天昏地暗。

他開始大步流星地向著怡親王, 他摯愛之弟所在的方向走去。

怡親王府的一切都是劉婉襄所熟悉的,無數回憶翻覆著她的思維。

她想要跟上雍正的腳步, 那片刻之間卻天旋地轉, 令她不敢邁開腳步。

“妾身富察氏, 保和殿大學士馬齊三子福慶女,雍正五年上賜為故多羅貝勒弘暾之妻。今聞翁薨,請入府請持服……”

婉襄回過頭去, 見一個年輕女子著孝衣跪於怡親王府門前,話語之間,已然虔誠的三跪三叩。

她說她是怡親王嫡長子弘暾的妻子, 為怡親王戴孝本屬應當, 可她為什麽會跪在這裏……

小順子上前一步,催促婉襄:“貴人主子, 萬歲爺已經進去了, 您也不要在這裏逗留了。”

“這些事橫豎與您無關, 您還是先進去安慰萬歲爺要緊。”

婉襄驟然想起雍正悲痛難以自抑的麵龐,她腦海中頓時隻剩下了傷心,循著劉婉襄的記憶快速地朝著怡親王府正院走去。

她所見的一切都是白色的,燈籠是,花朵是,人們的衣服是,那些白色好像是在一瞬間從青鬆蒼柏、雕梁畫棟之間生長出來的。

大雨落下之後的潮濕仿佛也能將人溺斃,它們和這鋪天蓋地的白色一起絞殺著她的意識。

一片白茫茫大地好幹淨,不,她不要一片白茫茫大地好幹淨。

她就像是一隻無頭蒼蠅一般從層層疊疊的哭聲之中往裏闖,有時人們的哭聲在她頭頂,有時候在她耳畔,有時候又在她腰際。

她小心翼翼地,沒有碰倒那些悲傷的孩子。

雍正已經在她眼前了。他坐在怡親王的床榻邊沿,遮掩住了他的灰敗。

所有人都已經換上了白色的喪服,隻有她和雍正是兩個異數。

站在一旁的兆佳福晉搖搖欲墜起來,婉襄發覺了,下意識地上前扶住了她。

“謝……”

兆佳福晉來不及向婉襄道謝,下一刻便再支撐不住,禮儀與矜持在一瞬間崩塌,她摔回到了婉襄懷裏。

就像是一滴水落進滾沸的熱油之中,無數的人朝著她們的方向湧過來。

婉襄覺得自己隻是一棵柔軟的水草,抵禦不住潮水的攻擊。

有人將兆佳福晉攙扶起來,從這悶熱的房間裏送了出去。

有人也好心地扶起了婉襄,更好心地丟給了她一件麻布製成的喪服。

婉襄麻木地望著這些人的麵龐,劉婉襄幾乎認識他們每一個人而婉襄不認得。

他們都是這樣悲傷又迷茫的表情。而從前是愉悅的、得意的、喪氣的、平和的、傲慢的、欣喜的、憤怒的……

隻有生與死能將所有人的表情歸納為一種。

她沒有注意到是誰為她套上了喪服,在那幾瞬裏她隻是靜靜凝望著雍正的背影。

婉襄覺得他似乎比她還要更平靜,因為他不能在臣下麵前失去一個君王的儀度,就像是兆佳福晉那樣地轟塌下去。

人們忽而又讓出了一條路,又一群年紀各異的白衣人湧進來,她仍然不認識他們任何一個。

他們就跪在雍正麵前請他為江山社稷而節哀,君王要開始“悲慟不已”了,怡親王府的主事者開始將房中的人清場,一個個都跪倒了院中去致哀。

終於又有人想起了婉襄,想起她不應當為王府的主人穿喪服,因為她是天子的女人。

婉襄當然也不用到院子裏去跪著,因為她不是怡親王的兒孫。

她們把她帶到了一處空置的院落裏,讓她一個人對著深夜裏煌煌燃燒,卻其實什麽都照不亮的燭光。

她湊近了那燭火,感受它光亮的同時也感受著它帶來的熱意,比起傷心,她現在更多的是迷茫。

怡親王薨逝了。

就這樣一件簡單的事,她不知道她究竟在搞不清楚些什麽。

同樣被送進這個院子裏的人還有富察氏,在婉襄之後不久。

原來那群圍繞著雍正的重臣之中,還有她的夫君弘曆。

她也是一身白色,雪做肌膚,麻布為裳,若不是仲夏悶熱,婉襄幾乎要以為向著她走過來的是一個雪人。

走到近處,富察氏和婉襄福了福身,“請貴人節哀。”

婉襄不得不站起來還禮,“也請福晉節哀。”她不想在這時候處理什麽人情世故。

富察氏點了點頭,她眼中有真切的悲傷之色,沉默著坐在婉襄對麵,銀缸的另一側。

這一夜的燈花為她們的沉默與悲傷所壓製著,一直到燃盡都不曾爆處一朵。

下人們進來換銀缸上燭火的時候婉襄聽見富察氏輕輕地歎息了一聲,艱難地舒展著她的腰肢。

“四阿哥過來便已經足夠了,福晉又何必自苦。”

本來就已經惹雍正忌憚。

從婉襄的話語裏,她聽不出任何的情緒與偏向。

她也還是很誠懇地回答,“十三皇叔是國之棟梁,損失此等良臣,實是我大清之殤。”

這是真話。

“急躁容易出事端。”

她指的是四阿哥,這也是真話。

而後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隱隱傳來的哀泣之聲是這個夜晚永恒的旋律。

這哭聲太折磨人了,婉襄想要擺脫,“已故多羅貝勒弘暾的福晉,是怎麽回事?”

在經過院中那一片人群的時候,她看見了剛剛被人帶進來,跪在最後麵的小富察氏。

她們都是富察氏,婉襄想,她應該是知道她的。

“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做為未來的皇後,富察氏的修養與文學造詣都在尋常女子之上。

可這句詞,她吟誦時沒一點少女的嬌羞嫋娜,滿是惆悵。

注定了這個故事會以悲劇結尾。

“蒲爾別和已故多羅貝勒弘暾是青梅竹馬,長成之後素來待彼此以誠以禮,不曾逾矩一步。”

“終於到了要給弘暾選福晉的時候。而蒲爾別是我族中的侄女,我是四阿哥的福晉。”

滿族人並不介意這些,阻止他們在一起的是其他的事。

“怡親王乃是國之肱骨,弘暾本來會成為他的繼承人。“

“額娘交好的是怡親王府的瓜爾佳氏側福晉,十三皇叔和兆佳福晉公忠體國,考量的不會是他們親子的喜好。”

富察氏姑侄若同時嫁入皇家,一位為天子婦,另一位又是怡親王府未來的王妃,先會助長富察氏的威勢,而後也是無形中將怡親王府拉攏到了弘曆這邊,增添他繼位的籌碼。

婉襄忽而明白了,熹妃素來有拉攏怡親王府的意圖,去歲將她拉攏到永壽宮中,未必沒有知她與怡親王府親厚,借此拉攏的意思。

怡親王當然不肯這樣做,他心裏隻有他的君王,他的四哥。

有國無家。

“蒲爾別一日日地消瘦下去,家中人看了心疼,她反而寬慰我們。”

“額娘做不到的事,我去求了皇額娘——那是我唯一一次沒有以弘曆為先來考量得失。”

小富察最後還是被指婚給了弘暾。

“皇額娘真是個好人,從來都大公無私,最重要的是,她並不覺得後位能被皇位威脅,或者說她也並不是那麽在意她的後位。”

富察氏眼中的皇後,和婉襄眼中的是不一樣的。

皇後在去歲臘八夜的表現,決不是不在意後位和權柄。

“她最終幫了蒲爾別和弘暾,皇阿瑪下旨的時候蒲爾別高興壞了,因為茶飯不思太久而暈了過去。醒來之後一直握著我的手,感謝我……”

截然而止。

結局是年少夭折,**未久又分離。

彩鳳孤飛,彩鳳孤棲。

而後畫麵轉變成怡親王府的另一場喪事,是劉婉襄的記憶,痛不欲生的人群中增添了怡親王本人的身影。

“蒲爾別截斷了她的頭發,前往怡親王府,要求以未亡人的身份為弘暾戴孝,參與治喪之事。“

非國喪或是喪夫,滿族女子是不能斷發的。

“十三皇叔堅決不許,蒲爾別跪在王府門前哭了一夜,一直到第二日的夜晚時仍舊不得允許,她才被叔父接回家中。”

“自此每日縞衣素食,絕不矜妝。年節宴會亦避地很遠,從不出席,才過了兩年……”

婉襄腦海中又勾勒出那個高大又病弱男子的形象,他這般對待蒲爾別並不是因為他心狠,而恰恰是因為他有一個寬厚仁慈的心。

激痛之下無暇後思,他不願意這樣年少的一個姑娘為了過往的一段愛情而葬送了一生,把自己從紅妝埋進青燈古佛之中再不得脫身。

這樣的一個人,今日永遠地離開了這裏。

畫堂燈已滅。

婉襄心中如有劇痛,令她不自覺地捂住了胸口。

無數劉婉襄的回憶把怡親王故事送到她眼前來,她終於從迷茫之中掙脫出來,放聲大哭。

富察氏亦流淚,直到有一個小丫鬟慌裏慌張地闖了進來。

“請問劉貴人娘娘在這裏嗎?您的父親劉管領想要見您,此刻正候在花園之中。”

帶進來一陣濃重的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