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襄方至養心殿, 踏入正殿之中,便聽見東邊暖閣裏傳來一陣小兒笑語。

平日這個時間是雍正喝藥的時候,白日他要處理政事, 麵見大臣, 婉襄居於養心殿後殿西邊的燕禧堂中,都要到這時候才會往前殿走。

今日她的心思格外沉重, 養心殿中卻難得熱鬧,婉襄回過頭望了小順子一眼,出言詢問道:“是誰在這裏?”

小順子便笑道:“是富察福晉帶著小阿哥。小阿哥活潑可愛,童言稚語逗得萬歲爺十分高興。”

婉襄一瞬間想起來的是永璉。

剛想著永璉此時仍在富察氏腹中, 忽而想起來,小順子說的應當是永璜, 哲憫皇貴妃富察氏所出的乾隆長子。

再靠近些,便聽見一陣泠然如山泉的女聲。

“……將半開的鮮玫瑰花朵摘下, 蕊與蒂發苦發澀, 都要仔細去掉。而後用清水洗淨、瀝幹, 於暗室之中陰幹。”

雍正先抬起頭望見婉襄,微笑著向她招了招手,而後她就路過富察氏的問好, 與稚兒天真的目光走到了他身旁。

她也同富察氏問好,“福晉。”

富察氏是這紫禁城中,除卻桃葉之外, 婉襄最有好感的女子。

她的服飾向來並不華麗, 容色卻並不遜於那常在與寧嬪,眼如秋水低橫, 眉似春山長畫, 更添雍容平和, 大家氣象。

的確是個當皇後的好材料。

永璜是雍正六年五月底出生的,到如今還不足兩歲。正是白白胖胖,玉雪可愛的時候。

但他看起來並沒有見過許多生人,見婉襄走進來,便不再似方才那樣大說大笑,反而有些怯怯地拉住了富察氏的衣袖。

人在畏懼之時,都會下意識地依靠令他感覺安全的那個人。

永璜這樣依賴富察氏,她這個嫡母平日裏應當待她十分不錯。

可憐永璜將來卻要在富察氏的喪禮上被乾隆斥責,以至於鬱鬱而終……這又是什麽冤孽。

這些事都還早,雍正指著一旁的一盤玫瑰餅。

“這是富察氏今日新做的,她正在同朕談及製作之法,你平日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正好也聽一聽,做給朕嚐一嚐。”

這指責來得莫名其妙,婉襄不由得笑嗔道:“前兒萬歲爺嫌嬪妾不會讀書,接不上萬歲爺的話,拿什麽《尚書》、《禮記》、《春秋》堆滿了嬪妾的屋子。”

“嬪妾哪裏分得清什麽‘春秋’、‘冬夏’的,隻嫌擠得慌。如今還一點都沒動呢,萬歲爺又嫌棄嬪妾,要將嬪妾打發到膳房裏去了。”

雍正和富察氏俱都笑起來,他拍了拍婉襄的手,知道她有心藏拙,並不戳穿。

轉而溫和地訓斥她:“這些書都是世間至寶,話語之間當尊敬些。”

“貴人主子是妙人妙語,皇阿瑪不必過多苛責。”

富察氏笑著為婉襄解圍,她似乎總是很維護她。

“實則女子並不需要苦讀出仕,似貴人一般侍奉皇阿瑪勤謹,足抵得國朝十個讀書人。”

雍正便點著婉襄,“她已夠牙尖嘴利了,你還要為她說話。”

富察氏身旁的小團子一直拉著她的衣袖,頭一點一點,似是要睡著了。

她低下頭溫柔地笑起來,摸了摸永璜柔軟的頭發,而後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同雍正和婉襄行禮。

“小兒貪睡,如今也到這孩子平日睡覺的時辰了。兒臣便不打擾皇阿瑪批奏章,同貴人談話了。”

雍正點頭,示意她可以帶著永璜退下。

婉襄站起來目送著她出去,待得她的背影一從那紫檀木邊座百寶嵌花卉圖屏風之後消失,雍正立刻拉著她重新坐了下來。

他將她圈在懷中,似是有氣,用力地捏了捏婉襄的臉。

“你怎麽那麽招人疼啊,簡直像那蓮藕做成的小娃娃一般,人人都為你說話。”

婉襄被他捏地有些疼,更加敏銳地察覺到了他胸中的那團怒氣。

盡管他今日見的人,處理的事情太多,她還不能確定是為了哪件事。

婉襄回頭瞪了他一眼,他便鬆開手,仍舊將她圈於懷中,翻開一本奏章,就開始奮筆疾書。

這樣的姿勢,婉襄就是想要不看上麵的內容,也很困難,“皇子皆中庸之資,朕弟侄輩也缺乏卓越之才……”

果然是帶著怒氣的。這幾句話寫下來,簡直是在報複。

“前兩日弘皙的兩名妾室為他誕下了兩個兒子,朕心裏高興,便賞了這兩個妾室各十五台中品餑餑桌。”

“今日懷著身孕的富察氏便帶著永璜過來,似是要提醒誰才是朕之親皇孫一般。”

婉襄不覺有些哭笑不得,“富察福晉是您的兒媳,孝敬親長本就皇家子媳應盡之責。便當真如您所說,她為夫婿奔走也沒有錯。”

雍正對富察氏的指責實則是毫無道理的,他隻是實在生弘曆的氣而已。

作為皇位未來的繼承人,弘曆太急躁了。

四月裏雍正令多羅理郡王繼承了其生父允礽和碩理親王的位子,他如今是同輩中王爵最高等級者。

而雍正自己的兩位皇子,如今還仍然是無爵無祿的光頭阿哥。

讓熹妃如何能夠安枕。

“這個位置天下有誰不想要呢?民間這般婦人便是賢妻良婦,到了天家,就成了大逆罪人不成?”

雍正有片刻沒有說話,隻是將婉襄擁地更緊了些。

到她有些喘不過氣來,輕聲求饒,他才終於放開了她。

語氣之中仍有不滿,“富察氏維護你,你也維護富察氏,就沒有一個人體諒朕。”

婉襄轉過頭去望著他,她是真的有些惱怒了。

這些事實則同她一點關係也無,他莫名其妙地按著她的頭參與其中,好像她也背叛了他,站到了富察氏與四阿哥那邊去一般。

他們對望了片刻,終是雍正先開了口,“這樣硬的脾氣,哪天碰的頭破血流了才知道後悔。”

“碰得過頭破血流了,如今也沒有後悔。”她指的是鹹福宮那次。

就算她沒有能夠救得蘇答應的性命,再來一次,比起袖手旁觀,她也寧肯摔在那台階上頭破血流。

雍正仍然和她對視著,深呼吸了幾次,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

後來發覺並不能做到,便從一旁的博古架上取下一本書來,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寫的都是些什麽臭詩!”

那本書就摔在婉襄腳邊,顯見著是他想要她翻看的。

婉襄彎下腰將這本書撈起來,見那封皮上寫著《樂善堂全集》這五個字。

雍正既然這樣生氣,這本書大約是富察氏今日帶過來請雍正品評的。

婉襄翻開一看,果然見裏麵隻有內容,尚未作序。

這本書是乾隆潛邸時所作詩文的總集,八年年末,五阿哥弘晝、重臣鄂爾泰、張廷玉燈皆會為它做序——就是做個序而已,乾隆是不是真有集郵的癖好?

等到來年,又有朱軾、蔡世遠,十年允祿、允禮、允禧等分別作序,就是沒有雍正。

婉襄也覺得乾隆的詩寫得並不太妙,聽見雍正這樣罵,心裏不由覺得好笑。

忍著笑翻過了幾頁,到底忍不住,坐在氣惱的雍正身旁大笑起來。

笑得雍正也沒了脾氣,無可奈何地看著她。

好不容易等到婉襄不再笑了,他今日似乎並不忙於批折子,“朕給你看個好東西。”

說完便仍自博古架上取下了一隻胭脂水釉的蓮口瓶,獻寶似地遞給婉襄欣賞。

胭脂水嬌嫩美麗如女子上了胭脂的肌膚,其實婉襄一進門的時候便發覺了。

從前她在故宮工作,胭脂水雖然全盛於雍正、乾隆兩朝,博物院裏的藏品也不多。

這隻蓮口瓶實則是她的老朋友,有一段時間下班之前總要繞過去看一看它。

但它從沒有這樣真實又嶄新地出現在她手中。

從婉襄接觸過的胭脂水藏品來看,胭脂水的顏色範圍其實還是挺廣的。

似這一隻蓮口瓶,通體釉色更接近玫紅,顏色均勻,形態流暢舒展,實是難得的佳品。

雍正一直觀察著婉襄的神色,便知道她喜歡。

“年希堯自管理窯務以來,選料奉造,皆極其精雅。如今終於燒製成功這胭脂水,也算是大功一件。”

“朕打算將這隻瓶子賞給弘皙,等來日再進獻時,朕留一對給你。或者你喜歡什麽形狀,朕令他們特意燒一窯。”

巴不得繼續在熹妃這把火上再添一鍋油。

但婉襄並不能參與到這些事裏,他要立誰為儲君,要封賞哪個子侄,輪不到她來勸諫。

於是她隻是淡淡一笑,將這隻蓮口瓶小心翼翼地放回到小機上,“四哥說這話,倒像是怕我會吃心。”

雍正剛要說話,便忽而止不住地咳嗽起來,想是夏日貪涼,窗子開得太大了些。

婉襄連忙站起來關窗,在這空氣之中感覺到了潮濕的氣息,開始下雨了。

五月初四辛未日,她坐立難安了一日,原來有雨。

她獨自惆悵了片刻,再回到他身旁,獲螢恰端進來一碗湯藥,侍奉雍正喝完。

雨聲漸漸清晰起來,婉襄想要說什麽,悲愴之感盈滿心頭,竟令她被迫地保持了沉默。

在這雜亂的雨聲之中,她終於聽見了有條不紊的腳步聲,湘妃竹簾驟然被掀起來,仍是暴露了來人心中的恐懼。

蘇培盛從來沉穩,即便今日也是如此。

“萬歲爺,怡親王府傳來消息說……說怡親王恐怕已到彌留之際,兆佳福晉已經哭暈過去兩次了。”

“您……您是否要起駕去王府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