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順子, 進丞去了哪裏?”

東次間中隻點燃了一盞燭火,婉襄坐在那燭火對麵,身上僅有幽暗微光。

雍正仍然沉睡著, 他的身體狀況比年初時更為糟糕。

進丞是養心殿雍正身邊另一個貼身太監, 而他昏迷許久,婉襄始終都沒有見到他。

小順子坐在婉襄麵前的腳踏上, 越加壓低了聲音,“回貴人主子的話,進丞泄漏了禦前消息,被萬歲爺發往辛者庫做苦役了。”

泄漏消息……

“是什麽消息, 又泄漏給了誰?”這個問題,其實婉襄也不應當問的。

小順子便左右張望了一下, 身體向著婉襄傾斜。

“這樣的事,奴才隻同主子您一個人說。”

太監的聲音, 即便壓得再低, 也總歸是尖利的。在這樣的夜晚伴隨著他將要出口的內容, 令婉襄身上微微發寒。

“前幾日萬歲爺朱批之時走了會兒神,不小心弄髒了禦案,便讓進丞進來收拾。”

“這小子當了這樣久的差還是不懂得動腦筋, 當著萬歲爺的麵偷看了密折上朱批的內容,竟還將這句話透露給了四阿哥。”

果然如此!

四阿哥弘曆是未來的乾隆皇帝,哪裏會像表麵上看起來這樣簡單, 連摔碎了愛新覺羅·福惠留下來的一隻玩具陶瓷馬都要這般戰戰兢兢。

婉襄終究還是經不住**, “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是說給誰聽的?”

“這句話, 奴才倒的確聽過……”

小順子似有些猶豫, 但終究很快橫下了心, “是萬歲爺批複鄂爾泰大人的密折時寫的,‘朕之關心,勝朕頑劣之皇子。’”

他又連忙囑咐婉襄,“主子聽聽便罷了,千萬別叫萬歲爺知道。”

“這一次連師傅都被敲打了,若是萬歲爺知道了,奴才怕也要去辛者庫同進丞作伴了。”

婉襄當然知道厲害,她也同樣囑咐小順子,“有進丞的榜樣在前,你也應該更知道謹言慎行才是。”

旋即便陷入了沉思。

鄂爾泰是雍正心腹肱骨之臣,雍正初年時便得他重用。

雍正喜歡在密折朱批裏稱呼他這些大臣為“寶貝”、“心肝”,鄂爾泰便是他的心肝寶貝之一。

甚至於……甚至於雍正駕崩之前,遺命鄂爾泰同張廷玉一起輔政。

同這樣的人說的一句話,四阿哥與熹妃聽罷,如何能夠不擔憂?雍正顯然對他的諸皇子皆不滿意。

似是山雨欲來了……

婉襄想起熹妃最後留給她的那句話,她當然早已經知道皇後和熹妃之間誰才是勝者。

皇後明年九月就會崩逝,雖說史料記載雍正即位之初便已經確定弘曆為繼承人,但有這些話,盡管結果相同,隻怕還要再起風波。

若是熹妃不滿意,誰都不要想有安寧日子過。

“貴人主子,萬歲爺好像醒了。”

婉襄循著小順子的目光望向東裏間的方向,倏爾便聽見一聲沉重的歎息。

她連忙吩咐了小順子一句,而後站起來朝著雍正走過去。

如往常一般在腳踏上坐下來,趴在床榻邊沿,語意溫柔,“四哥,你醒了,現在感覺怎麽樣?”

他剛剛從睡夢中醒來,或許還是噩夢,微皺的眉頭在聽見婉襄的聲音之後頃刻舒展開來,握住了她有些冰涼的手。

“都是夏日了,手還是這樣冰涼。”

話語之中有淡淡的嗔怪,而後他握著她的,收在了錦被之中,直到感覺她也溫暖起來。

婉襄放心地把自己的下巴擱在床榻上,然後微微歪了頭,靠在他身上。

“朕睡了多久了?”

她的語氣有些悶悶的,“睡足了一日,也還好,並不長的。”

但比上一次要更長。“太醫說四哥就是太累了,應該好好休息。”

他略略點了點頭,也放下心來,“幸好仍在輟朝期間,否則朕便無法向臣民交代了。”

婉襄心中微有所動,漸漸地便轉為酸澀。

無論在現代人的曆史書中怎樣去描述這個朝代,怎樣去著墨它的封建、落後、愚昧……他是真的很愛他的王朝的。

在他眼中一切都是鮮活的,他是個很好的皇帝。

“皇後娘娘難以起身,遣烏尤塔姑姑過來探病。熹妃娘娘和寧嬪娘娘也都來過,其中寧嬪娘娘還在養心殿裏守了您一夜。”

寧嬪的確是癡心的,“若不是身體實在支持不住,您醒來的時候應當也還能看見她。”

這些無關緊要的話,雍正似乎興致缺缺,但仍舊問了一句,“熹妃可有說什麽?”

熹妃的心思,雍正未必就不明白。

婉襄淺淺笑了笑,“隻是問了您的身體,見您無礙,怕在這裏擾了您休息,便暫時回永壽宮去了。”

她沒有必要將熹妃同她說的那番話告知於他。

弘曆總是要成為乾隆的,熹妃也總會成為大清朝最有福氣的太後。

曆史的進程如此,個人的喜好與榮辱是微不足道的,不必橫生枝節,令他倍生憂慮。

和從前一樣,他對寧嬪的事情並不感興趣,甚至沒有想起來關心。

“小順子去為您取藥了,您素來畏熱,到夏日再帶著我去圓明園。上一次……上一次光顧著把自己關在韶景軒裏了。”

除了同他一起的蓬萊洲,她真的幾乎哪裏都沒有去過。

“那一夜你離開九州清晏之後,朕一個人在殿外站了許久。朕在想,在這件事上,朕是否還是做錯了。”

“後來朕便想明白了。對錯其實不應該問朕,也不應該問男人。可問女人,朕如何去問那些女人?”

她倚靠的地方是他肋骨的位置,而它們包裹的是他的心髒,婉襄閉上眼睛。

“皇考與朕都尤為反對女子殉身,便是守節,朕亦隻於漢族之中推崇。這並不是因為於朕而言滿族與漢族親疏有別。”

“朕是滿族君主,卻是天下人的帝王,自然希望國家一統帶來的是滿漢融合。世祖皇帝時便曾下令,嚴禁漢族女子纏足。”

“可漢人頑固若此,除卻官員家中的女兒,有幾個漢族女子是不纏足的?似此番陋習,朕亦隻能尊重。”

雍正伸出手,溫柔地撫摸著她額前的碎發。

在鹹福宮台階上留下的痕跡已經幾乎看不見了,察覺到這一點,他微笑了一下。

“六年三月時,福建巡撫常賚上奏,羅源縣有孝子李盛山,割其肝救母病,以至於傷重身故。要求朕下旨旌表。”

婉襄不知道他為什麽忽而說起這樣血腥的事,忍不住睜開眼睛,微微皺著眉望向他。

他的手指落在她細膩的耳垂上,安撫了她片刻。

“孝敬為人生孺慕之誠,然割肝救母沒有任何醫理支撐,並非回生良劑,不過小民聽信妄言,以至於有此愚孝輕生之舉。”

“似此番行止,向無旌表之例,自不當準行。”

這是這件事的結果,卻也不過是另一些事的起因。

“朕即位以來,尊奉先師孔子,開日講、舉經筵,刊發《聖諭廣訓》,以《大義覺迷錄》正麵回擊那些有複明之心的文人,更以聖賢經常之道與國家愛養之心開導編氓。”

清初時的國策便是崇儒重道,雍正帝熟悉滿漢經史,更同佛、釋之道,在治理國家時將這些全都聯係了起來。

“然天下愚夫愚婦,似此般救親而捐軀,殉夫而殞命,驚世駭俗之為,著奇於日用倫常之外者,仍多於過江之鯽,風氣難禁。”

“婉襄,你覺得朕應該怎樣做呢?”

他忽而將問題拋給了她,要她像一個政/治家,像一個皇帝一樣去思考。

她感覺到了深重的悲哀,“屢禁不止,若是不加以旌表,如何彰其苦誌,而慰其幽魂。”

“不錯。因此朕雖定不予旌表之例,卻仍許各地奏聞。至於殉節之事,婦女之喪夫,則翁姑必喪子,子女必喪父。”

“似此等情狀,為婦為母者本應倍盡婦職,奉養翁姑,教育後嗣。況另有修治蘋蘩,家務經理之事,難以枚舉,豈可輕生以避其責?”

便是沒有公婆子女,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亦不當輕言損毀。

保全性命,方為正理。

“六年發上諭,朕便已明言不再對此等不愛軀命,蹈於危亡者予以旌表,以免長民眾仿效戕生之習,忘宗祀繼續之重。”

“烈婦有別於節婦,以身殉夫,動以刀者、鴆者、溺者、上吊投繯者,類同割肝捐生之愚孝,亦不在定例之內。”

至於節婦,過了一定的年紀,朝廷便會奉養。

於許多不想再操持家務,生兒育女,侍奉翁姑的婦女而言,生活得到保障,當然算是一件好事。

這世上之事實難十全十美,婉襄至少明白,雍正並不如她所厭惡的那些文人一般地壓迫婦女。

她要求不了他什麽,而他願意這樣悉心地同她解釋,便已經很好。是很珍貴的心意。

婉襄抬起頭來,靜靜地望了他片刻。

病氣有損於他的風華,唯一雙眼睛似明珠、似寶石、似天上明月。

婉襄忍不住立起身體,吻了吻他的眼睛,他的長睫在她唇上掃過,短暫而輕促。

這個吻斫去月中桂,更使清光滿溢,令她沉溺其中,甚至於說起了傻話,“我很想代替四哥來生這場病。”

他的語氣之中充滿了愛憐,“朕不要你生病,朕要你健康平安。忘了什麽節婦烈女,你都不會是,朕會護你一世的。”

是太珍視了,並不是一種漠視他人苦難的傲慢。

婉襄又低下去,靠在他身上,聲音悶在錦被之中,“但若我身邊有這般女子,我恐怕做不到坐視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