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襄踏出鏡春齋的時候恰有雷聲滾動, 等她抵達養心殿時,雨水自黃琉璃瓦上傾瀉而下。

雕欄畫棟分明阻隔雨水,殿中金磚仍似潮濕, 她跪下去, 覺得那雨水好像一下子漫溢到了她心裏。

“嬪妾承幹宮貴人劉氏,給萬歲爺請安。”

著素服的男人站在寶座之前, 提筆書寫著什麽。

聞言淡漠地望了她一眼,繼續同一旁的青年郎官說話,一字一句,都被他記錄下來。

“……今年三月, 雨澤愆期。三月二十五日雖得時雨,然畿輔雨澤, 尚未周遍。”

“朕細心殫似推求體察。朕之用人行政。朝幹夕惕之念。實八年如一日,此朕可以自信。仰邀上天垂鑒。即在朝……”

有人的影子伴著腳步聲匆匆地覆蓋在婉襄身上, 蘇培盛立在他身後, 頂戴上的紅纓已經換為白布。

“萬歲爺, 宗人府請您為已故的淳親王定下諡號。”

他停了筆,終於將那張素紙拿起來。

蘇培盛恭敬地上前接過,經過婉襄時她看見了, 那上麵是一個“度”字。

“淳親王數年以來,安分守己,敬順小心。朕登極後, 尤竭誠盡敬……”

“敬謹小心, 安分守己”,即是“度”之意。好似也是在告訴她。

他停頓了片刻, 允佑不是他所喜愛的, 也非他厭惡的, 但仍是他的兄弟。

“淳親王之喪,朕諭輟朝三日,著舊例賜祭奠二次,工部樹碑建亭。以長子弘曙承郡王爵。”

蘇培盛恭敬退下,婉襄低著頭,他沒有繼續同郎官談起京師雨澤之事。

養心殿中靜默了許久,雍正終於開了口,“弘皙,你先回去吧。”

陪伴著他的人原來不是什麽郎官,是故廢太子之子,理郡王弘皙。

婉襄望著弘皙案幾之前,金磚上倒映出來的影子。

年輕的郡王迅速地站起來,將他今日為雍正寫下的聖諭整理,而後繞到桌前,恭敬地同雍正行禮:“皇上,臣告退。”

雍正沒有回答,他腳步匆匆,在經過婉襄的時候目不斜視。

“今日來養心殿做什麽?”他終於開口問她了,沒一點她能聽出來的情感。

可婉襄跪得太久,在聽聞淳親王薨逝那一瞬間對他的擔憂、關切、想念都早已褪去,隻留下心底那個最為質樸的回答。

“嬪妾想來接受某種……殘酷?”

婉襄自己也有些不確定這個詞是否能夠很好地表達出她的想法,雍正的反應更是無可預測的。

“朕是天子。”

簡短的四個字,是對那一個夜晚那些問題的回答,還是單純地想要震懾她,馴服她的大逆不道?

但婉襄很快就發覺是她會錯了意。

“天子也有無能為力之事。即便朕下旨改去此種規章,民間亦難附和認同。”

“那些漢姓文人的筆會化作利劍直指朕的心髒,嘲笑滿人入關多年,睡在京城的地界之上,改不去的仍然是滿族人啖肉飲血,父死子繼,兄終弟及,悖逆天倫的陋習……”

“婉襄,這是你想要看到的嗎?”

這些話都太重了,婉襄承受不住,再沒法跪下去,有些無力地跌坐在金磚之上。

從弘皙離開之後,養心殿的殿門便被緊緊關上。

風雨相摧,大殿之中連一點光亮都沒有,她悄悄地抹去了倉皇滾落的淚水。

“不是四哥一個人的錯。”她隻能在心裏這樣為她的四哥開脫。

“你仍然認為這是錯的。那麽何謂錯?”

一個帝王的嚴酷在她麵前展露無遺,“朕是滿族君主,滿族人入關之前逐水草而生,懂得什麽叫君國之道?

“世祖入關稱帝之初,軍事方殷,衣冠禮樂,未遷製定,姑依明式。而至治國之道,興國之法皆效法前代聖明君主。

“沒有什麽對錯,婉襄,皇帝不能為所欲為。朕要的是大清曆數綿長, 子孫蕃衍;要海宇刈安,百姓安堵。”

他是皇帝了,他隻是要告訴她,國家穩定安寧遠重於一切。

社會的各個階層皆有女子,帝王的重任高於一切,他不會為任何人做任何事,來顛覆這一切。

婉襄拜下去。

她今日並不是來求和的,也並不是來替那些枉死之後,給家族甚至鄉民增添所謂“光彩”的女子討要一個說法。

她可以理解他,但不能苟同。

她已經丟失她的本心了,隻能在最後道出她的來意:“淳親王薨逝,朝野上下盡皆舉哀,萬望萬歲爺念宗社重任,稍止哀慟,以免毀瘠過甚。”

婉襄勉強從大殿中央爬起來,踩到了自己的袍角,差點又摔下去。

她努力地朝著殿門走去,雍正綿軟無力的聲音忽而傳來,“為社稷而痛惜朕的身體……你就一點都不疼惜朕嗎?”

狂風驟雨似是都先在他的身體中肆虐,而後逃出去,逃至青天,協同風雲作亂,令這世間事一片狼藉。

婉襄緩慢地轉過身去,他仍然站在龍椅之前,用一隻手撐在案幾之上,整個人搖搖欲墜。

他用他的另一隻手召喚著婉襄,“過來朕身旁。”

那仍然是她的心之所向,她怎麽能不朝著他走過去。

在婉襄終於走到他身旁的時候,他立刻便用力地抱緊了她。

“京師微旱,福陵水漲,添設州府……十三弟病重,而今……而今……”這些都是這一個月來他所經曆的事。

素服有別於金銀線密密繡成的龍袍,有著另一種粗糲。

白茫茫大地讓人心中空空,他的聲音不複平日沉穩,搗碎了她全部的理智。她也用力地回抱了他。

“近一個月來,朕不思茶飯,輾轉反側,病勢反複。昏沉的時候多,即便是龍體舒暢之時,胸口亦有一團瘴氣不散,你可知是為何?”

婉襄並不需要回答他,因為她也是一樣的。

他們都陷在彼此的困境裏,那些因為立場和來處產生的困頓讓他們彼此不相見,互相折磨。

“春日都過去了……”

從前是不能陪伴的惆悵,如今是當真沒有彼此陪伴的遺憾。

而夏日……夏日他將要麵對的是更多的災難和痛苦。

“我會陪著四哥的。”

她手裏沒有山河萬裏,沒有那麽多的利弊需要權衡,但勸服她自己也並不容易。

她感覺到他身體的重量越發積壓在她身上,山嶽傾的那種恐懼壓在婉襄心上。

她努力地支撐起了他的身體,望向他的麵龐。

雍正已經閉上了眼睛,額上滲出了密密的汗珠,麵色發紅,他又起了燒了!

“蘇培盛!蘇培盛!”

她拚命地向外呼喊著,不知道穩住她慌亂的心更重要,還是穩住他的身體。

蘇培盛聽見婉襄的呼喊,迅速地打開了殿門。

恍惚之間似乎有無數的太監宮女朝著他們跑過來,一直到雍正在後殿之中歇下,婉襄仍然坐在東次間裏微微地發著抖。

這一次皇後沒有過來,新年與正月之中的事情已經耗盡了她的元氣,在雍正離開圓明園之後,她並沒有一同回宮,轉而去了暢春園養病。

過來的那個人是熹妃,她並沒有直接走進東裏間去。

東次間中連燈都沒有點,上弦月光芒微弱,她在婉襄麵前停下腳步。

不說話,隻是靜靜看著她。

婉襄忽而想起來自己應該站起來,應該給熹妃行禮,可是她沒有一點力氣。

“今日萬歲爺召理郡王入養心殿做什麽?”

她哪裏會知道這樣的事,“嬪妾不知。”

婉襄的誠實並不能讓熹妃滿意,她的語調頃刻之間就變得尖刻起來。

“你不知?本宮卻知道你進養心殿許久,弘皙才被萬歲爺遣出。”

婉襄已經放棄了思考,“今年三月,雨澤愆期。三月二十五日雖得時雨,然畿輔雨澤……”

這不是熹妃想聽的。婉襄緩慢地抬起了頭。

熹妃的目光始終牢牢地釘在她身上,“劉貴人,你的命未必是攥在如今的這位皇帝手中的。”

野心勃勃,心存大逆。

“熹妃,你可知你此刻在說些什麽?”

她是篤定了四阿哥會成為未來的帝王,或者也篤定了雍正很快就會將這萬裏江上送到他們母子手中。

所以她不再喚她的名字,假作親和。

不對,不對……她的底氣分明也並不是那樣足的,她也在害怕,她害怕弘皙……

清廷之中有互相收養子女的風俗,雍正的思維向來異於常人……他才剛剛下令不許太監奉承皇子。

捕風捉影也罷,一定是他的皇子之中有人行事觸及了他的逆鱗,這個皇子也未必就不是四阿哥弘曆。

熹妃逼近了她,“後宮妃子不過隻是君王的玩偶附庸,大清朝最有權勢,真正母儀天下的女人在慈寧宮裏。”

“劉貴人,你該做個聰明人。”

熹妃在盼望著他死。婉襄沒法做個聰明人。

“嬪妾曾是永壽宮女,木訥遲鈍,幾時聰明過?“

“嬪妾此身唯知有君,萬歲爺會千秋萬歲,娘娘不必這樣早便來逼迫他的妃妾。”

她平靜下來,語氣淡漠,“皇後娘娘還在呢。”

若是雍正當真……烏拉那拉氏會成為母後皇太後,牢牢地壓她這個聖母皇太後一頭。她實則連皇後都還沒有越過去。

月色於室內沉澱再沉澱,熹妃和婉襄一坐一站,維持著這樣的姿勢僵持了許久。

在熹妃拂袖離去之前,她拋下了最後一句話,“本宮會讓你知道,本宮與皇後之間,究竟誰才是勝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