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鋦瓷匠人而言, 金剛鑽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工具,也是他們的驕傲。”

“這世上很少有能夠與金剛鑽硬度相媲美的東西,所以鋦瓷匠人們便想出了其他的辦法。”

婉襄從她帶來的小鐵盒中以鑷子夾出一小粒金剛石, 用眼睛仔細地觀察著它。

她在用係統向22世紀的人們進行第一場直播, 從鋦瓷所用的工具開始講起。

像是怕她想不開似的,桃葉這段時日隻要一醒來便每日都陪著她, 此刻也趴在桌上,聽著她說話。

“主子,到底是什麽辦法呢?”

和從未來世界獲取物品不同,直播的時候並不需要避開人群, 原本可以隻在腦海之中默言,既是桃葉也有興趣, 婉襄便一麵同她講解。

她很好地給她遞了梯子。

婉襄小心翼翼地將一顆金剛石放進鐵製手柄固定好的凹槽之中。

“硬碰硬不成,便軟磨硬。繩鋸木斷, 水滴石穿。”

做好這件事後, 她拿起了一根比金剛石本身略細的麻繩, 開始打磨金剛石的表麵。

“要費上很長的功夫,有時候甚至要花費一到兩年。但打磨好之後的金剛鑽卻可以用上一輩子。”

這鐵盒之中的金剛石便是她的先輩傳下來的,她們家有那麽多的匠人, 甚至曾經為清廷服務,如今也尚留存下來十幾顆未曾打磨的金剛石。

尚有一段時日清閑,婉襄想將其中的一顆打磨好, 向22世紀的人們展示這項傳統技藝。

桃葉隻是靜靜地望著她, 沒有再提什麽問題。

婉襄打磨了一會兒,順便調出了評論區, 查看了一下評論。

盡管以穿越時空者的身份直播, 對這項技藝感興趣的人也並不多。

評論上大約也都隻是把這場直播當作背景音, 偶爾間雜著幾句對古人智慧與恒心的讚美。

婉襄也並沒有什麽心情和他們互動,從三月初到四月——應該說從看過那幾封奏章之後,她的心情其實一直很糟糕。

小柱子走進明間,向著婉襄行了一禮,“貴人,富察福晉過來給您請安。”

婉襄抬頭望去,果然見富察·伯塔月正挺著肚子,有些吃力地走上了台階,最終停在明間門前,福了福身。

“劉貴人安好。”

曆史上乾隆與富察皇後的愛子永璉將於六月二十六日出生,此時是四月初,她已經很吃力了。

婉襄連忙站起來,猶豫片刻之後迎了出去。

“富察福晉,您怎麽來了?”

雍正於三月下旬回宮,那夜之後婉襄就一直住在韶景軒中。

回到紫禁城中亦徑直回到了鏡春齋中,雖無明旨,人人皆以為她失寵,承幹宮門庭冷落。

婉襄伸手虛扶了她一把,她低聲道了些,便同婉襄一起在西邊的暖閣之中坐下。

“今日在暢春園給皇額娘請安回來,又去探望了額娘。想著太醫囑咐臨近生產時要多走動,因此便想著來貴人這裏坐一坐。”

富察氏若是給長輩請安,位分有別,自然是先要去給皇後行禮。

而熹妃的永壽宮隸屬西六宮,承幹宮又是東六宮之一,她今日可實在走了不少路。

婉襄並不是一個十分懂得應酬的人,更兼雜事不斷,至今承幹宮也沒有增添宮女,待客時不免手忙腳亂地不成體統。

富察氏始終微笑著安慰有些緊張的婉襄,令她的心境漸漸平和下來。

“……皇額娘今日還賞了兩碗糖蒸酥酪,並薩其馬、螺絲餅、澄沙餑餑、豌豆餑餑等一些點心,若是貴人喜歡的話,不若留下幾盒。”

婉襄客氣地拒絕了,“這是皇後娘娘賞給您的,嬪妾其實也並不喜歡吃這些東西。”

富察氏也不以為忤,仍舊微笑道:“太醫囑咐兒臣要少吃這些甜食,四阿哥也並不大喜歡吃餑餑。”

“如此看來,倒是幹四二所的宮人們有口福。”

她始終不提來意,婉襄發覺自己在談話中不斷地走神,幹脆便橫下心。

“不知今日福晉過來鏡春齋小坐,是不是有什麽事?”

婉襄和熹妃的關係絕對算不上好,富察氏卻幾次都向她釋放了善意。

她並不想欠旁人的情,也並不想為旁人所利用。

婉襄語意直接,富察氏望著她笑了笑,目光中莫名有些遺憾之色。

“其實貴人同萬歲爺爭吵之事,兒臣也略有耳聞。”

婉襄和雍正因事爭吵並不是什麽秘密,隻是不知道究竟為何事,也沒有流傳在明麵上而已,“嬪妾還是不明白福晉的意思。”

富察氏開門見山,語意卻溫和,“追撫節婦烈女本是曆朝曆代的定例,並不是從皇阿瑪這裏開始的。”

婉襄心中一緊,那一日看見這些奏章時的窒息感再一次狠狠地攫住她,令她的呼吸都困難起來。

她不得不打斷富察氏的話,任性到不想給她留一點體麵,“若是為這件事……”

“但曆朝曆代皆有,並不代表這就是正確的。”

“實則唐時民風開放,女子和離之後再嫁都是尋常事,連唐明皇都可以娶兒媳,女子可以做皇帝,又有什麽是不可以的?”

“自古以來諸子百家之道,唯程朱理學殊為可恨。‘存天理,滅人欲’,不曾束縛男子,不過都是加於女子脖頸上的枷鎖。”

富察氏說了這一番話,胸中似是也有許多不平,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婉襄仍然沒法分辨她這些話是否出於真心,疾言提醒她:“福晉,萬歲爺上個月才下旨不許各處太監趨奉阿哥,不許向各阿哥處行走往來。”

近一個月來婉襄不曾伴駕,不知前朝發生了何事,才使得雍正忽而下了嚴令。

而那一日勤政親賢殿外無有旁人,隻有蘇培盛,以及相比之下婉襄最不熟悉的太監進丞。

富察氏知道這件事,一定是從他們這裏。

聽罷婉襄的話,富察氏的神情卻很坦然。

“貴人一直都知道蘇公公與額娘之間的關係的。這世上沒有什麽天長日久,每個人都在不斷地自謀出路。”

婉襄是心知肚明,也更知道自己能成為妃子,背後有蘇培盛的推動,自己亦是他的出路。

可富察氏這般直言不諱,還是令婉襄覺得意外,她別過臉去。

“如果女子真的需要守節的話,為何會有逼嫁,逼賣,乃至逼/奸之事?”

如果被他人“使用”過的女子是“肮髒”的,就不會有人再娶,再買,亦不會有那些因為被人奸汙而投繯、投井的女子。

“若所謂‘貞潔’於女子而言重逾生命,做這些事無異於直接殺人,又為何不能以殺人罪論處?”

她問富察氏所有她用來問過雍正的問題,“為何遭遇悲慘之事,由朝廷為她們立祠堂的女子仍沒有姓名?”

“她們因為一件自己根本沒有做錯的事付出了生命,她們的家族是否仍以她們為恥?”

“為何這奏章上那些犯人幾乎都沒有姓名,有姓名的隻是她們的丈夫、父親。”

“有女子因為反抗而失去性命,撥銀建祠,是否在鼓勵其他的女子也如此做,告訴天下人性命為輕,貞潔為重?

婉襄是真的感覺到了疑惑,可雍正沒有給她任何答案。

那個夜晚他隻是沉默著,或許有不解,看著她毫無規矩體統地從勤政親賢殿中跑了出去。

她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不為夜色,也不為他。

婉襄此刻抬起頭,望見了富察氏眼中泫然將落的眼淚,“男子不會理解女子的恐懼,更何況他是天子。”

婉襄苦笑了一下,她知道的,富察氏和她想的是一樣的。

她還是問了個有些殘忍的問題:“四阿哥也是如此嗎?”

“他認為這一切都與兒臣無關,任何的悲慘都不會降臨在兒臣身上。因此,他不能理解為什麽兒臣要在這樣的事情上置喙。”

富察氏很平靜地說完了這句話,而後她們都沉默下去。

是隻有女子能讀懂的沉默。

富察氏自稱“兒臣”,再開口時,卻像是一個長者。

“你的抗議實際上沒有任何作用,在決定抗爭之前首先要想清楚你要什麽。”

這是最後一句,她們默契地翻過一頁,將這件事拋諸腦後。

“三月京師一帶風多雨少,皇阿瑪甚為憂慮,一直齋心默禱,到三月二十五日方得雨澤。然而各地奏報得雨情形,仍尚未周遍。”

“貴人是皇阿瑪的妃子,本應照拂聖躬,寬解帝心。兒臣總以為人生於天地,既居其位,便當安其職,盡其誠而不逾其度……”

她停頓了片刻,望向婉襄,純然一片擔憂之色,“貴人以為是否如此?”

其實婉襄自己也不知道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她是一個完成周密培訓計劃的穿越者,但所有的培訓內容都並不包含這一部分。

好像所有人都默認這規則是她能夠了解並且理解的,就像是那一夜她情緒崩潰,向尹楨訴說時,他回答她的那句:“你知道的。”

她知道的。她所屬於的那個世界又何曾消除了歧視和偏見。

真是令人絕望。

婉襄回頭望向窗外,天色逐漸陰沉下來,要開始下雨了。

她在這時候看見小柱子倉皇地從承幹宮外跑進來,一隻手抓著帽子似要避雨,神色慌亂。

但他一路朝著鏡春齋跑來,在明間張望了一下,而後跑進了西暖閣裏。

“貴人主子,福晉,不好了,淳親王……淳親王薨了……”

“你說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