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襄攀上雍正的脊背, 整個人貼在他身上,感受著他的體溫。

“四哥,已經很晚了, 您應當休息了。”

他並沒有理會她, 仍舊在素紙之上奮筆疾書,這是他今日要發給莊親王允祿、內大臣佛倫等奉命辦理怡親王喪事之重臣的上諭。

“誠親王允祉、性情乖張。行事殘刻……今具爾等參奏, 著宗人府諸王、貝勒……會同定議參奏。”

怒氣積鬱在他心中,書寫時力透紙背,恨不能將朱筆拋出,直接摔在誠親王允祉身上。

“他怎麽敢……他怎麽敢!“

“國家失此肱骨之臣, 朕失柱石之弟,眾臣皆念國家失此賢王, 人皆悲切之狀,同深悲痛。“

“獨此不孝不忠之徒遲久始至, 未夜而歸, 毫無銜哀痛悼之情, 視如隔膜,惘知親愛!”

雍正才剛剛複了他親王之位,受國家恩惠, 卻不能為國家稍稍盡力。

“朕竟忘了,允祉向與阿其那、塞思黑等交相黨附,包藏禍心, 狂悖忤逆, 無怪乎今日有此豬狗之行!”

婉襄知道當年九龍奪嫡之時發生的事情給他留下了很大的傷害,到今日悲傷失序之時將誠親王允祉今日所為與舊日行事聯係在一起。

他的怒火似能燃盡一切, 誠親王允祉也就將要為他的怠慢付出代價, 在這怒火之中奔赴曆史上他既定的命運。

婉襄不知道自己應該作何反應, 似乎在這件事上她做什麽都是不對的。

所以她隻是輕輕地撫著雍正的背脊,撫摸著她落在素服上麵的眼淚。

驚懼有之,悲傷有之。

為怡親王之薨,雍正為他素服一月。

天子戴孝,朝臣遇著朝服之期亦僅著常服,稍盡痛悼思慕之意。

怡親王薨逝次日,他再一次前往王府,獨自一人在靈堂之中待了許久。

甲戌日飲食無味,寢臥難安,諭內閣逾製之禮。

一切宴會盡皆取消,皇城內外絲竹不聞,養心殿人語悄悄,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乙亥日夏至,遣顯親王代為祭地之外,又諭奏請他節哀的大學士與九卿等,讚怡親王為宇宙之全人,訴說他內心苦悶。

丙子再諭內閣,曆數怡親王生平功績,配享太廟方能與其功德相符。

除此之外,一應身後禮節與死後哀榮,在翰林院、宗人府之外,皆交由大學士九卿會議具奏。

如此日日惦念,為誰逾越最多,便是最在意誰。

雍正向來鐵腕專行,誰都不必勸誡。

婉襄隻是很擔心他的身體,即便這場疾病並不會奪去他的性命,短暫的健康失去了也是失去。

他每日承受的痛苦是真切的,婉襄都看在眼中。

她忍不住再開口,“四哥若是不想就此休息的話,片刻也是好的,就當是陪一陪我。”

“朕不想休息。”

他的回答斬釘截鐵,渾然不帶一絲情意,再落筆時卻停頓了片刻,終是將那朱筆丟在了一旁。

他按住了他的額頭,以手肘在紫檀木小機上支撐著已經無比沉重的腦袋。

“朕不能停下來,一停下來……”

便會想起怡親王,想起他在的時候。

婉襄的手環繞在他腰際,略略收緊了一些,讓他感覺到她的陪伴。

“朕要將他的名字改回胤祥,朕要他和朕一樣。朕還要給他加八字諡,‘忠、敬、誠、直、勤、慎、廉、明’,字字皆實績。”

婉襄微微地點了點頭,靠在他背上閉上了眼睛。雍正是個特立獨行的君王,百代從未有之事,他做了便做了。

怡親王的一生,功在社稷,公爾忘私,殫竭忠誠。

再具象一些說,總理水利營田事務,治河患、興水利;軍備運轉,理財有方,調度得宜;度支出納,事必躬親,精祥妥協;又能為國舉賢,保護善類,識人善任。

更重要的是他從來慎密小心,不違臣子之道,雍正屢屢加恩,堅辭者卻十有八九。

怡親王的確值得這世間加予他的任何嘉獎。

雍正有許久都沒有再提起筆,眼淚落在案幾上的時候是無聲的。

婉襄強迫自己不去看,將對他的心疼與對怡親王薨逝的哀痛閉塞於心。

他抬起衣袖,將那片潮濕的痕跡擦去了,“十三弟最初抱恙的時候,是居住在交暉園中的。”

交暉園就在圓明園附近,這樣的話,他就可以時常入圓明園給雍正請安,令他放心。

“後來病勢逐漸沉重,便聲稱交暉園乃是起病之所,遠居於西山,名以養疾,其實不過是不想讓朕知道他的病情,為他擔憂而已。”

“京師春日雨水偏少,他回到王府之後,朕亦因祈雨之事自大高殿回宮。”

“而後他便屢次上書請朕移駕圓明園,不過也是因為他不想因為他的病情而煩擾朕心。”

怡親王事事都以雍正為先,公心為重,自身性命為輕。

她再一次深切地感覺到了傷痛。

而雍正接下來的話更如是,“朕知他病勢沉重,即刻前往王府,而他……而他就像是知道朕什麽時候會入府一般,不肯以永訣傷朕懷,即脫塵而去……”

言及最後,聲已喑啞,婉襄的眼淚粘濕了他的喪服,亦如他的眼淚在案幾之上匯成潭水。

他們都在極力地隱忍著,假裝聽不見彼此的抽泣之聲,不讓彼此在這空**的養心殿,這漫長的夜晚之中看起來那樣可憐。

婉襄根本就安慰不了他什麽,他向來是比她更堅強的一個人。

他仍然能夠強作精神理事,便如此刻。

“兆佳福晉哀思成疾,怡親王爵名分未定,如今怡親王府中諸事皆交由朕親自裁決。”

“朕已下諭,將怡親王之長子弘昌發往十三弟之陵寢為其守靈,待陵園竣工之後便自王府動身。”

婉襄知道這是為什麽,他本不必在這時候處理弘昌的,他畢竟也是怡親王的兒子。

那一夜怡親王府子孫妻妾皆跪於院中,獨不見弘昌。

劉滿不是不知規矩的人,不會在這時候邀約婉襄私自在怡親王府花園之中相見。

那前來報信的丫鬟渾身酒氣,是從那一夜喝得爛醉的弘昌身上沾染的。

杯中醁令他完全忘記了孝悌禮義,忘記了行事常理,甚至忘記了畏懼天威。

他對他生身父親的死毫無哀痛,對婉襄仍存不軌之念。

那一夜婉襄當然沒有赴約,前去赴約的是富察氏身邊的宮女。

一個諳熟武藝的宮女,將爛醉的弘昌推入水中奄奄一息之後,再將他拖到了瓜爾佳氏的院落裏。

這些都是不會寫在史書裏的,婉襄也沒有打算用這樣的事情來煩擾雍正的,至少不是現在。

但他已經知道了。

“婉襄,說一些王府舊事給朕聽吧。”與怡親王有關的,再無關緊要都好。

婉襄努力地,搜尋起了劉婉襄的記憶。

“我記得有一年近清明時節,央求了母親好久,終於能隨母親出門去逛一逛街市。”

“記得那時京師繁盛,道路兩旁盡是賣各樣事物的攤販。”

“小油雞,小鴨子被困在竹籠裏嘰嘰喳喳,我每次看到都要停留許久。再便是要在糕點攤前駐足。”

那般景象在婉襄麵前流過,便仿佛當真經曆一般。

“三月榆初錢時,采其葉,清洗之後蒸熟,再合以糖麵,小販口中的名稱樸素,卻也最確切,就隻叫做‘榆錢糕’。”

“香飄十裏,我的口水便跟著流出十裏,可榆錢重於銀錢,母親並沒有餘錢能買給我,哪怕是嚐一嚐。”

“一整個春日,我都惦記著那些榆錢糕。終於想起來姐姐會做麵食,或者我隻需要想辦法找來榆錢。”

婉襄忍不住低頭笑了笑,像她這樣為一點口腹之欲日思夜想,在他眼中應當是很不可思議的事。

“我在怡親王府裏轉啊轉,也不知道是轉到了哪裏,終於找到了一棵高大的榆錢樹。“

“無人采擷——我完全沒有思考究竟是為什麽無人采擷,脫了鞋子便爬到樹上,將衣裳打成結,在其中塞了滿滿一捧榆錢。”

“但那時候我還是太小了,身量比同齡的女孩子都矮小,能摘到的枝條畢竟有限,且都是已經開花的。”

開花的,便已經過了時節了。

“我站在樹上發愁,忽而有人從那榆錢樹旁的書屋裏走出來,好奇地望著我。下婦之女,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王爺。”

劉婉襄那時當然也不知道,這棵榆錢樹所在之地,是怡親王的書房。

他是用怎樣的目光去看待那個忽而出現在樹上的少女的呢?

他或許從她眼中的渴望裏,看見了天下萬民的窘迫,以及樂觀。

“王爺幫我摘了許多許多的榆錢,又幫著我將那些榆錢都送回到了下人所住的髒亂街巷,我的家裏。”

“我家裏的人,街巷裏的人跪了一地,懵然的隻有我和我的妹妹。”

“她也跑到王爺身旁,拈起王爺竹籃中的榆錢,開心地央求母親晚上給我們蒸榆錢糕吃。”

那一夜她和兄弟姐妹們都圍在灶台邊,他們終於都吃到了榆錢糕。

怡親王是那樣溫和,那樣能體察下情的偉人,他知道了他們的難處在哪裏,更加寬和大方地對待他們每一個人。

增加了平日的例銀,更增添節日賞賜,從此以後她不必再為春日的榆錢糕煩惱,這街巷裏的每一個女孩子都如是。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婉襄……婉襄……”他握著她的手泣不成聲,使得她再不能說下去。

“下一次朕再去怡親王府奠酒舉哀,你陪朕去,你去……”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