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給萬歲爺請安, 不知萬歲爺深夜召臣妾至養心殿……”

齊妃一麵請安,一麵偷偷覷著雍正神色。

他坐於龍椅之上,麵上幾乎沒有任何表情, 便如香煙鼎盛的那些廟宇之中, 紫檀座上無悲無喜的神明。

他微微地抬了手,蘇培盛便拿起了一旁齊妃宮女手中捧著的錦盒, 打開查驗過,而後走上前來奉予雍正。

一支金鑲寶石鬆鼠簪靜靜地躺在錦盒之中,金色已經不再那樣亮了,珍珠亦失去光澤, 是常年佩戴之故。

鬆鼠造型靈動,而最引人注目的, 是一處凹陷的位置。那裏原本鑲嵌著一顆紅珊瑚珠。

雍正一直沒有說話,齊妃的目光恨恨地在婉襄與那答應身上分別經過。

而後向帝王道:“這是還在潛邸的時候, 弘昐出生的時候萬歲爺賜給臣妾的, 可憐弘昐無福……”

“不是弘昐, 是弘時。”

雍正打斷了她的訴苦,在聽見“弘時”這個名字的時候,齊妃的身體微微地搖晃了一下。

而後眼中迅速地積蓄起了憤怒, 很快便被瀲灩的淚水淹沒了。

“弘昐出生的時候,朕賜你的是一支嵌珠珊瑚蟹紋金簪,那時距離你入府也沒有太久, 你同別人不一樣, 長日無聊,在屋中養著螃蟹賞玩。”

“你那時常常抱著弘昐, 哄著弘昐看你屋中的螃蟹, 小兒無知無畏, 有一回他差點為螃蟹所傷,你便狠了狠心,將屋中的螃蟹都放生了。”

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他卻仍然記得清楚,曆曆如昨。

“弘昀出生的時候,朕奉皇考之命在外視察永定河工地,於民間偶得一支金鏨連環花簪,帶回來給你做了紀念。”

“而弘時出生的那一夜,有一隻鬆鼠自你窗邊跑過。”

“朕便特意命內務府打造了這支鬆鼠簪,在上麵鑲嵌了一顆篆刻朕覺得最能代表你的文字的紅珊瑚珠。”

齊妃的淚水滾落下來,“原來萬歲爺都記得。”

“弘時不肖,臣妾不敢在您麵前提及他的名字……臣妾自己行事亦不謹慎,導致這支簪子上麵的珊瑚珠佚失……”

“朕自己的孩子,朕怎會不記得,不掛念。”

他將那顆珊瑚珠扔進了錦盒裏,“齊妃,朕今夜偶得一顆珊瑚珠,你瞧一瞧,是不是你的。”

蘇培盛將這個錦盒捧還給齊妃,她比對了片刻,麵上便帶了笑意。

“回稟萬歲爺,這正是臣妾的那顆珠子,這上麵篆刻了您給臣妾的封號,您瞧……”

這一次雍正不是用話語打斷齊妃的,打斷她的是一隻暗花螭紋杯。

那杯子摔在堅硬的金磚上,頃刻之間四分五裂。

眾人皆靜默了片刻,旋即不約而同地跪下去,“請萬歲爺息怒。”

雍正站起來,居高臨下地望著齊妃,“齊妃,你可知朕是從哪裏找到的這顆珠子?”

他的話語森然,齊妃猶自驚魂未定,微微抬起頭來望了他一眼,便立刻又低下頭去,“臣妾……臣妾不知……”

蘇培盛冷笑起來,用太監那獨有的陰寒聲調向齊妃道:“齊妃娘娘還是好好想一想,這顆珠子牽扯到了一件大逆罪案之中,若是不能解釋清楚……”

齊妃望向蘇培盛,眉頭微皺,卻仍然不知道這顆珠子究竟會與什麽事有關。

偏又越過蘇培盛望見了跪在前麵的婉襄與那答應,一時恨向心頭來。

“萬歲爺,臣妾侍奉您多年,素來安分守己,怎會卷入什麽大逆之案?”

“定然是這兩個賤人巧言誣陷,萬歲爺,請您明察!”

“住口!小順子!”

小順子迅速地站了起來,轉身自一旁取來了那些巫蠱之物,捧至齊妃麵前,“齊妃娘娘,請您掀開綢布,看看是否識得裏麵的東西。”

帝王雷霆之怒,悉數加於齊妃一人身上,她整個人控製不住地發起了抖。

便連那輕飄飄的絲綢似乎也有萬鈞之重,她掀了兩次,才將那絲綢掀開了。

“啊!”絲綢頃刻之間便飄落到了地上,齊妃整個人亦有些無力地跪坐了下去,“這是……這是……”

雍正的聲音如凝冰霜,“齊妃,看來你是認得這東西的了。”

齊妃身體抖似篩糠,立刻搖頭否認,“不是的……臣妾不認得……臣妾根本就不認得這東西,這東西是哪裏來的!”

蘇培盛便道:“今夜萬歲爺與劉答應去澄瑞亭賞梅花,恰好遇見那答應。那答應帶著蒼猊,這是蒼猊自澄瑞橋邊挖掘出來的。”

齊妃根本控製不了自己心中的懼怕,又聞澄瑞橋之語,麵色灰白,一副已然死了一半的模樣。

但她身後的宮女卻眼珠一轉,膝行上前,“萬歲爺,娘娘素來畏懼天威,今您龍顏大怒,已是不敢為自己爭辯了,但還請您聽奴才一言!”

“奴才方才聽了蘇公公的話,覺得疑點頗多。天寒地凍,為何那答應會深夜還在禦花園中流連,且恰好在澄瑞亭附近?

這個問題,那答應未卜先知,從一開始就已經解釋了,不會引起雍正懷疑。

“而即便那答應恰好出現在澄瑞亭附近,澄瑞亭周圍開闊,敢問蒼猊是受人指使麽,怎麽恰好就能在地底下翻出這樣的東西?”

“萬歲爺,我們娘娘實在冤枉,請您明察啊!”

聽了這宮女的話,齊妃在片刻之間又活了過來。

“萬歲爺,臣妾侍奉您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您可千萬別聽信這兩個賤人的話,冤枉死了臣妾啊!”

雍正尚未開口,小順子已經狠狠給了那宮女一巴掌,“萬歲爺麵前,豈有你說話的份,宮規全都白學了麽?”

這一巴掌豈止是扇在那宮人臉上。

“功勞?將朕的長子弘時教成心中無有君父的大逆之人便是你的功勞?”

雍正冷笑了一下,旋即將目光落在了那答應身上,“那答應,你可有話說?”

這些問題,婉襄都已經同那答應推演過一遍了。

那答應的態度仍舊不亢不卑,自一旁站起來,取了錦盒之中的那顆赤珊瑚珠,重又跪在大殿中央。

“萬歲爺容稟,蒼猊會挖掘那一處的土地並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您瞧……”齊妃即刻便要為自己爭辯,卻被那答應斜睨了一眼。

她們之間的地位差距豈止天塹,但齊妃還是莫名地為那答應的神情所震懾,閉上了她的嘴。

那答應繼續陳情,“蒼猊之所以會挖掘那處土地,正是因為這顆紅珊瑚珠子,因為它上麵的香氣。”

“若是嬪妾沒有聞錯的話,齊妃娘娘身上熏衣所用的是百和香,同這顆珠子上麵的味道是一樣的。”

“蘇公公可以聞一聞,看是否如此。”

蘇培盛恭敬地自那答應手中取回了那顆珊瑚珠,細細嗅了一番,“回稟萬歲爺,的確如那答應所言。”

那答應略略點頭,才繼續說下去,“這味百和香中有一味纈草,於人而言有安神靜心之效,於犬類卻並非如此。”

“蒼猊是藏犬,纈草不生於藏地,因此對這種味道格外敏感。每次聞見便會不受嬪妾控製地興奮起來。”

“數月之前,在禦花園中偶遇齊妃,蒼猊也曾經往齊妃娘娘身上撲過。”

她還將這兩件事串聯起來了。

“你還敢……”齊妃頃刻之間便要對那答應用強,卻被她的宮女拽了拽衣袖。

那一日齊妃私會賈士芳,無論是因為什麽事,她都是解釋不清的。

“萬歲爺知道,犬類嗅覺靈敏。這幾日天氣晴朗,本是化雪之時。觀其紙張並未完全被融化的雪水浸濕,應當是埋下之後未有多久。”

“珊瑚珠孔隙甚多,本就適宜藏香,這樣的味道為蒼猊所探知,精力無處發泄,往下深探,也並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都已經說了這樣多的話,齊妃便是再畏懼雍正,也總算是從這驚駭之中緩過來了一些。

她決心要狡辯到底,“萬歲爺,即便這顆珊瑚珠為臣妾所有,但也未必是臣妾做的這件事,乃至將紅珊瑚珠不慎遺失於此地啊。”

她忽而想起了什麽,“對了,臣妾所居的鍾粹正殿前幾日曾經失竊,或許是竊賊將珊瑚珠盜走,再設局誣陷臣妾的!”

“臣妾絕無巫蠱魘鎮四阿哥之心,請萬歲爺明察!”

齊妃的話語擲地有聲,似是要在周身燃一炬火,燒盡雍正心中的疑慮。

“可是齊妃娘娘,您口口聲聲主張是嬪妾等誣陷於您,這件事若是當真與您無關,您又是如何得知,這被人巫蠱魘鎮者是四阿哥的呢?”

婉襄的聲音如同屋簷下的冰淩,為熱意所感,一點一點澆滅了齊妃心中最後的一點希望。

是蘇培盛方才出的主意,他好像比婉襄更盼著齊妃獲罪,“那紙人上麵的八字,可並不是四阿哥的。”

齊妃在一瞬間便僵住了,一時之間百口莫辯,“臣妾……臣妾是來時聽人說起,所以才……”

“齊妃是否是聲稱六宮之中有賊,本宮將‘賊人’給你帶來了。”

這聲音一聽便是熹妃,婉襄望著殿門,在熹妃身影出現的一瞬間福下身去。

螳螂捕蟬,她是也要自蟬身上撕扯下一塊肉的黃雀。

齊妃遽然回過頭去,眼中戾色使人心驚,“熹妃,你來得好快啊。”

熹妃不疾不徐地走到大殿中央,在齊妃身邊停下,低頭蔑視著她,“本宮協六宮事,此事更涉及弘曆,因此不得不來。”

又是一個未至養心殿,便知受魘鎮之人為弘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