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妃向著上首的皇帝行下一禮, 婉襄和那答應自然又要同她行禮。

她身後跟著的是鍾粹宮的郭貴人與海常在,養心殿在無聲之中熱鬧了起來。

熹妃首先提起的仍舊是舊事,“數日之前, 齊妃聲稱鍾粹宮中鬧了賊, 丟失了數件首飾。”

“又一意認定是同住˙鍾粹宮的郭貴人與海常在所盜,翻遍了郭貴人與海常在的住處。”

她微微偏過頭去, 望向郭貴人,“郭貴人,你先說,齊妃娘娘身邊的人在你那裏找到了什麽?”

郭貴人被熹妃點名, 立刻上前一步,“齊妃娘娘身邊的春鶯在嬪妾的內殿之中翻到了一串碧璽翡翠的十八子手串。”

她大有必然要為自己討回公道的決心, 在雍正麵前並無半分諂媚邀寵之意。

“但嬪妾絕無偷竊之心,萬歲爺, 您是知道的。嬪妾家中雖非什麽富貴之家, 但到底也衣食無憂, 嬪妾不會……”

“郭貴人。”熹妃的語氣冷肅,“本宮問你什麽,便答什麽。若是你與海常在真有冤屈, 本宮與萬歲爺自然會為你們做主。”

她的目光落在海常在身上,她今日穿著一件雪灰色水仙紋上羊皮下灰鼠皮氅衣,夜深人靜時妝容並不如白日那般精致, 蹙眉之時更別有一種可憐之態。

隻可惜她一跪下去, 一說話,矯揉造作之態便使人不適, 極大地折損了她的美貌。

“啟稟萬歲爺, 數日之前鍾粹宮失竊之時, 嬪妾亦受牽連。春鶯在嬪妾殿中找到了一枚點翠嵌珠葵花紋結子……”

海常在回過頭去望了齊妃一眼,無限幽怨。

“齊妃娘娘借故發作,令嬪妾與郭貴人姐姐一同在鍾粹宮正殿之外跪到半夜,鍾粹宮門前人來人往,那麽多奴才看著,嬪妾實在是無顏再見天顏了……”

婉襄抬起目光,無意之間望見了候於一旁的郭貴人。

她旁若無人般地衝著海常在翻了個白眼,對她的舉止十分不屑。

這種惡意太過明顯了,郭貴人並不適合在宮廷之中生活。

這些都是無可辯駁之事,稍加查問,便能知道齊妃的確禦下酷烈,不得人心。

立於養心殿正中央的熹妃卻也忍不住皺了眉,她身後的那圖便走至郭貴人與海常在身邊,沉聲詢問她們。

“郭貴人、海常在,齊妃宮中的宮人在你們的寢殿之中隻找到了一串碧璽翡翠的十八子手串以及一枚點翠嵌珠葵花紋結子,可有遺漏?”

“或者還有聞聽齊妃曾丟了旁的什麽東西?”

郭貴人和海常在一同搖了搖頭,“並無遺漏。齊妃娘娘那一日還說,年節下盤點首飾財務,便發覺少了這兩樣東西。”

“她身邊的江玉進讒言,說嬪妾二人常在正殿附近鬼鬼祟祟,未經嬪妾們允許,便帶人將嬪妾二人的寢殿翻得亂七八糟。”

“說不準就是那時候把東西塞進去的,萬歲爺……”

她仰頭要求助於雍正,熹妃再一次打斷了她,目光銳利。

“既是年節下盤點宮中財物,又能盤出這兩件缺失,想必是都已經清點過了。”

“這支金嵌寶鬆鼠簪本是齊妃愛物,因三阿哥獲罪,從此才不再戴了。若是其上的珊瑚珠遺失,齊妃那時便應當發覺了才是。”

齊妃同熹妃同是潛邸舊人,兒子的年紀又相仿,彼此之間不知已過了多少招,齊妃又怎會懼怕她。

她很快指出了熹妃話語之中的疏漏,“那日至今,總也有七、八日了。”

“這七八日間難保沒有人懷恨在心,再次潛入本宮的寢殿偷竊設局。”

郭貴人回頭望向齊妃,目光之中猶如淬了火,“鍾粹宮的確有人懷恨在心,卻並不是嬪妾等,而正是齊妃娘娘您。”

她是將門之女,膽識本就越過養在深閨的尋常女兒。

更兼她原來也不是什麽聰明人,不過逞匹夫之勇,整座養心殿中此時回**著的都是她的聲音。

海常在的聲音卻柔婉,輕聲解眾人之惑。

“嬪妾等與齊妃娘娘同住鍾粹宮中,雖有恭敬親近之心,奈何齊妃娘娘總是看嬪妾等不順眼。”

“鍾粹宮中不過是那一畝三分地,天氣寒冷,嬪妾等不欲出門,隻偶爾在寢殿周圍走動,便被江玉姑娘誣為‘鬼鬼祟祟’。”

她也同樣望向了齊妃的方向,和郭貴人不同,她是一隻尾巴上淬了毒的黃蜂。

“既是齊妃娘娘不仁,也不要怪嬪妾等不義。嬪妾與郭貴人經過鍾粹正殿時,早晚曾數次聽聞齊妃娘娘在殿中詛咒四阿哥。“

“內容汙穢難聽,嬪妾等不敢汙了萬歲爺的耳朵。但萬歲爺盡可使蘇公公前往鍾粹宮查問,齊妃娘娘身邊的宮人皆可為證。”

海常在陳情已畢,熹妃鄭重地同一直沒有說話的雍正行了一禮。

“朝恨暮怨本是薩滿巫術的一種。郭貴人與海常在聞聽此語,戰戰兢兢,又知此事幹係重大,因此曾偷偷入永壽宮將此事告知臣妾。”

“這也是為何臣妾未至養心殿,便知受魘鎮之人為弘曆之故。”

她說到這裏,再次用方才踏入養心殿時那種淩厲之中又帶著憐憫的眼神望著齊妃。

“臣妾與齊妃皆是自潛邸之中便侍奉您的妃子,雖因子女之故素來有些不合,但總歸有些舊日情誼。”

“因此聽聞此事,更覺鬼神之事乃事無稽之談,並未同齊妃計較。”

熹妃忽而跪下去,“沒想到臣妾寬仁,卻越發縱得齊妃為這些奸邪之事迷了心竅,以至今日做下這般不能為萬歲爺所容,不能為天理所容之事。”

“臣妾治宮不嚴,寬縱奸人,請萬歲爺降罪。”

“熹妃!”

齊妃滿眼嫉恨之色,“你這樣著急便要坐實本宮的罪名,你又有何居心,還敢說此事與你無關!本宮看你分明就是這設局之人!”

“還有你們,你們這兩個吃裏扒外的賤人……”

海常在疾言反駁,“吃裏扒外?嬪妾等身沐皇恩,理當為萬歲爺鏟除後宮之中奸邪之人,如何算得上是‘吃裏扒外’?”

海常在思維敏捷,遠在郭貴人之上。但此時聽來也的確有落井下石之嫌。

甚至婉襄也開始有些懷疑今夜之事是否是她們與熹妃早已串通好的。

熹妃則是更懂得抓大節之人,“臣妾到達養心殿之前,已經令人前往鍾粹宮搜查齊妃寢宮。若有所得,齊妃方才對臣妾的汙蔑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

她的話說完許久,龍椅之上的帝王就像是沒有聽見一般,久久沒有回應。

熹妃跪得有些久了,抬起頭望向上首,“萬歲爺……”

“齊妃。”他終於開了口,語調之中染上了冬日雪夜火冷燈稀的寂寥。

熹妃方才搜宮之語,令她無力地跌坐在了地上,這般表現,其實足以說明一切了。無力回天了。

聽見雍正喚她,齊妃緩緩地抬起頭來,重新撿起了她身為妃子的儀態與尊貴,在金磚上跪直了。

她的影子覆在她麵前著湘妃色綢繡芙蓉花紋夾袍的熹妃身上。

“春風得意”這四個字,已經許久都與她無關了。

她的容顏與精神就像是她身上淺駝色百蝶紋的氅衣一般日複一日地暗淡下去。

她有些羨慕她。

不,應該說是很羨慕。

“弘曆即便不是你親生之子,也是你看著長大的。頂橋拘魂之法,要你一遍一遍地念他的名字,一遍一遍地咒他去死……”

“你如何做得出來這般事?”

比起憤怒,婉襄從雍正的話語裏聽出來的更是心痛。

她的心像是也被春蠶吐出來的絲線細細密密地包裹,分明沒有人在上麵用力,卻無一處可安心。

齊妃聽完了雍正的話,似是有些不可置信。

“萬歲爺,您方才說什麽?”

她伸出她纖長的,因為為精致的護甲包裹,而看不出一點溫和點手指,指著熹妃。

“弘時是您親生之子,也是您看著他長大的。可一旦有小人挑撥,您又是……”

“傳朕旨意。”雍正沒有繼續讓她說下去,“鍾粹宮齊妃謀害皇子,著降位為……”

“且慢!”

也竟然有人打斷了雍正的話,婉襄下意識地望向殿門前,絳色金魚紋灰鼠皮風帽之下露出來的那張臉……

竟然是久病的皇後?

熹妃最先回過神來,領著養心殿中眾人同皇後行禮。

她經過齊妃時齊妃仰頭望著她,滿心希冀,“娘娘……”

卻也並未得到皇後一個眼神的關懷。

皇後站在諸妃之前,距離雍正最近的地方,向著他行下禮去,“臣妾給萬歲爺請安。”

這是婉襄第一次看著這世間地位最高的帝王夫妻同時出現。即便沒有動,雍正望向皇後的目光,同旁人完全是不同的。

是望向熹妃,望向芸芸眾生時都沒有的尊重與平等。

一旁的蘇培盛很快便令人搬來了一張玫瑰椅,又取來了熊皮製成的毯子予皇後,令她安置了下來,好生忙碌了一陣。

眾人忙亂之時,婉襄不動聲色地望了早已隱在陰影之中的那答應一眼。

她也正低頭思索著什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皇後今夜忽而出現,究竟是想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