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瑞亭在禦花園西北角, 周圍有幾棵老梅,宮中正經梅園之中的梅花反不如它們開得更好。

澄瑞亭與養心殿距離並不算太遠,雍正與婉襄攜手出門, 漫步於上弦月下。

宮中四處都散發著臘八粥的香氣, 人間煙火將月色也染上了別樣的溫馨,彼此手心相連的溫暖是世間至寶, 不舍得稍加冷卻一刻。

天寒地凍,夜晚時的禦花園很安靜,越近澄瑞亭,梅香愈重, 便又轉換為另一種心境。

“嬪妾初入永壽宮那一日,偶然間遇見了四阿哥的福晉。那時她也自澄瑞亭回到永壽宮中, 還贈予了嬪妾一枝紅梅。”

是雍正自己提出要到澄瑞亭附近賞梅花的,婉襄的這句話此時說來, 便已經全無一點引導性。

“皇考在時十分喜愛弘曆, 見所驚愛, 將其養育宮中,甚至於親授書課。皇額娘喜歡澄瑞亭梅花,祖孫三人冬日便常於此處賞梅。”

“弘曆福晉冬日常常折此處梅花送往景陵於皇額娘靈前供奉, 是個很有孝心的孩子。”

原來還有這段緣故。

澄瑞亭於雍正而言有不尋常的意義,可今夜……

將至澄瑞橋,一旁的山茶叢中卻忽而有了些窸窸窣窣的動靜, 雍正和婉襄都不自覺停下了腳步, 注意著那邊。

蘇培盛以及一旁的宮人則更有戒備之色,上前將雍正和婉襄都擋在了身後。

小順子上前一步, “聖駕在此, 是什麽人在樹叢之中窺探, 還不速速現身!”

樹叢裏的聲音停了片刻,而後一個黑影從聲音傳來之處一躍而出,將眾人都驚嚇地後退了半步,婉襄也不自覺地拉緊了雍正的衣袖。

是蒼猊,身上有些髒汙痕跡,掛著一些草葉。

從樹叢之中躍出之後它並未再上前,隻是叼著一枝山茶花,乖巧安寧地坐在了原地。

“蒼猊?”

它本是雍正的愛犬,不過交由那答應照顧而已,他自然不會認不出它。

雍正出言喚它,它便又自原地站起來,朝著雍正的方向威風凜凜地走過來。

蒼猊體型巨大,幾如一隻幼熊,周圍人眼見它走過來盡皆失色,微微地讓開了一步。

婉襄也在這時候感受到了那一日齊妃的恐懼,盡管她明知蒼猊並不會傷害她。

而它於雍正麵前卻又十分溫順,仰起頭望了他片刻,將那支山茶花放在了他腳邊,任由雍正撫摸,甚至還在眾人麵前打了個滾。

“蒼猊!”

是那答應嘶啞的聲音,她從澄瑞橋的另一側趕來,行禮時猶自喘息不定。

“嬪妾驚擾聖駕,萬死難贖。”

原本在地上打滾的蒼猊忽而聽見那答應的聲音,很快便翻身起來,重新走回到了那答應身邊趴下,睜著一雙大眼睛望著她。

它並不懂得發生何事,十分無辜可憐。

“起來吧。”

雍正亦收起了他方才麵對著蒼猊時的和藹,語氣沉肅。

“朕將蒼猊交給你,是希望你能好好管教它,使其受教化,通人性。”

那答應仍舊不敢起身,戰戰兢兢地繼續請罪,“萬歲爺信重嬪妾,方將蒼猊交於嬪妾手中,嬪妾辜負聖恩,不勝惶恐。”

雍正沒有說話,婉襄上前一步,溫言道:“嬪妾聽聞藏犬野性很重,可觀方才情狀,它從樹叢之中躍出來,也隻是停在原地,並沒有隨意撲人,這應當是那答應平日之功。”

“那答應,你為何深夜仍在禦花園中逗留?”

話語之中疑惑為輕,責備為重。

那答應從容答:“近來蒼猊脾胃不適,無有氣力隨嬪妾出門活動,至今日方才好些。”

“蒼猊本就體型巨大,即便站在原地不動,恐怕也會驚嚇到宮中人,因此嬪妾總是在宮中沒有什麽人走動的時候方才帶它出門。”

“今夜嬪妾原本也是牽繩出門,藏犬好動,數日不曾活動,十分興奮,一時用力之下竟將繩索扯斷,竄入禦花園中就不見了身影。”

她張開了手掌,上麵果然有為繩索摩擦過的痕跡,衣角也有些髒汙,恐怕是曾在雪泥之地摔過。

而婉襄方才就已經注意到了蒼猊脖頸上斷裂的繩索。

做戲總要做全套。那答應看似風風火火,實則心細如發。

“不曾想竟驚擾了聖駕,實是嬪妾之過。”

“起來吧。”雍正又重複了一遍,“你到底是弱小女子,將蒼猊這樣的雄偉之犬交予你,到底還是有些勉強,也是朕考慮不周。”

是帝王的仁愛之心。

小順子便朝著那答應走過去,“答應主子,萬歲爺讓您起身。”

那答應這才緩慢地起了身,福身謝恩,“萬歲爺天恩浩**,嬪妾實愧疚難當。”

正說話間,蒼猊又鑽回到了方才的山茶叢中,不一會兒出來,仍舊叼出了一枝山茶。這一次它不停地蹭著那答應的氅衣,似是要她接過去。

雍正不覺輕輕笑起來,“它倒是也愛美人,如何能算是不通人性?”

那答應接過蒼猊銜來的山茶,卻並不敢接話。

婉襄心中有數,“那答應,嬪妾同萬歲爺要前往澄瑞亭賞梅,瞧著蒼猊玩興未盡,不若一同前去?”

“萬歲爺與你皆在此處,想來蒼猊應當不會再亂跑了。”

雍正望了婉襄片刻,眼中略有驚訝之色,旋即點了點頭,“也好。朕也有許久不見蒼猊了,便讓它在這周圍嬉戲吧。”

“嬪妾謹遵聖命。”

那答應低頭,看著雍正和婉襄朝著澄瑞亭的方向走去,方才綴在他們身後,慢慢地跟了上來。

走至澄瑞亭中,紅梅橫斜入亭中,一半枝上雪,一半梅蕊香,實是十分清雅恬靜之地。

那答應並沒有走入亭中,隻是站在水邊,背對著雍正與婉襄,注意著在周圍亂跑的蒼猊。

雍正也無半點招呼那答應的意思,隨意地折下了一朵梅花,斜插入婉襄發髻之中。

“朕總不能還不如蒼猊。”

這話是在婉襄耳畔說的,熱意和羞,她的麵龐也盡染紅梅色。

隻可惜她的心不靜。

該是她出言的時候了。

“四哥你瞧,蒼猊這是在做什麽呢?”

蒼猊不再繼續亂跑了,而是停在了一處,周圍有雪泥紛飛。

婉襄的話音剛落,那答應便轉過身來,朝著澄瑞亭走過來。

“萬歲爺,蒼猊向來有刨東西的習慣,但今夜那裏……那裏好像有東西。”

終於來了。

雍正微微皺了眉,打發蘇培盛,“你同那答應一起過去,看看朕的蒼猊給朕刨出了什麽好東西。”

蘇培盛躬身行了禮,便快步走下台階,與那答應一起走回到橋邊蒼猊所在的地方。

蒼猊仍舊沒有停下來,借著並不明朗的月色,婉襄也看見那土坑之中紅紅綠綠一片,顯然並不尋常。

又過了許久,“蒼猊,停下!“

它聽得懂那答應的命令,走到一旁開始舔舐自己的爪子。

蘇培盛令人在一旁掌了燈,看清了坑中的物什,一時之間同小順子對視了一眼,俱都驚駭不已。

那答應蹲下來,從坑中撿起了一顆珠子模樣的東西,旋即便被蘇培盛製止,“答應主子,這些東西不可隨意亂動。”

他又望了小順子一眼,示意他在此處守著。再回到澄瑞亭中的時候麵有難色,“萬歲爺……”

雍正的神情冷肅,刹那間周圍的梅花好似也收斂了香氣,不敢再惹君王留心,“是什麽東西?”

蘇培盛在雍正身邊多年,也算見多識廣,“是巫蠱厭勝之物,都是些髒東西,您還是不要看了。”

“奴才回頭便讓人將這些東西全都焚燒,再請熹妃娘娘徹查六宮,這事總會有結果的。”

雍正立時便站起身來,大步流星地朝著那土坑所在的地方走去。

將要到達之時他忽而停下來,轉身向婉襄盡量溫和地道:“你不要看。”

婉襄隻好停在原地,但這樣的距離,也足夠她看清土坑之中的情狀了。

這土坑大約有半米深,也算是難為了蒼猊。

最上層是一些五穀梁,被蒼猊的爪子撥弄過,露出了下麵的紅色紙片小人。

這小人是用七色線五花大綁過的,雖有些髒汙了,也能看清它身上同婉襄那一日看見的一樣寫著弘曆的生辰八字,是齊妃所埋無誤。

她能夠看清,雍正自然也能。

而那答應手中的那顆紅珊瑚珠子,便會是齊妃的催命符。

“萬歲爺,嬪妾在這土坑之中發現了這顆紅珊瑚珠子。”

雍正冰冷的目光落到那答應身上,無聲地命令她繼續說下去。

那答應其實從不畏懼雍正,“這顆珠子上麵用滿語篆刻了“齊”字,萬歲爺,嬪妾記得,這應當是齊妃娘娘所有之物。”

雍正仍舊未曾言語。

一旁的蘇培盛亦道:“此法應名為‘頂橋拘魂’,將這些髒東西安置完畢之後還需要一遍又一遍地喊被魘鎮之人的名字,使之前來頂橋,必須喊七遍以上。”

這句話添補地太及時了。“薩滿巫術說,使用此法,不出四十九日懲治小人必定橫死,萬歲爺……”

雍正閉上眼睛,在這月華霜重的夜晚裏長歎了一口氣。

他胸腔之中翻湧的並不是憤怒,“回養心殿。速召齊妃。”

作者有話說:

明天後天都是零點更新4章哦~玄學大師·齊妃上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