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已多年不入永壽宮, 自見過那拉氏,婉襄漸漸地又便開始成為永壽宮的常客。

奉熹貴妃之命入永壽宮西暖閣為熹貴妃抄寫賬本,就像是她剛成為宮妃的那一年一樣。

許多事有頭也有尾, 當年她忽而為謠言牽累, 這尾巴便續在了如今,婉襄人生中這最後的一個新年。

而與當年更不同的, 是熹貴妃常常也就坐在西暖閣之中,與她相顧無言,隻默然安靜地整理著年節下宮內所有的賬本。

到小年夜的前一日,終於是將左右賬目都理清了。

婉襄方放下筆, 窗外恰下了雪,於是她安寧地坐在原處, 看著天空中緩緩飄落的雪花。

“永壽宮裏這樣安靜,可是還是聽不見雪落下的聲音。”

熹貴妃也和她一樣望著窗外的景色, 在婉襄以為熹貴妃不會回應她這些幼稚話語的時候, 她卻忽而又開了口。

“這些年永壽宮裏最石破天驚的聲音, 便是雍正七年九月,桃……”

她略想了想,就想起來那個橫衝直撞的宮女的名字。

“桃葉打破那隻陶瓷馬的時候。”

那隻陶瓷馬實則是寶親王不小心打破的, 即便是兩人私下對談的如今,熹貴妃也沒有留下一點可商榷的縫隙。

婉襄記得在雍正七年之前,雍正便已經遣弘曆代他去太廟祭祀了, 這在封建王朝即是繼承人之意。

但雍正落在熹貴妃母子這些自他青年時便陪伴在他身旁的潛邸舊人心中的影子, 仍然是年輕時喜怒不定的那一個。

敦肅皇貴妃薨逝,而後是她的一個個孩子, 最後是愛新覺羅·福慧這個雍正摯愛之子, 奪走了他留存在這後宮之中的最後一點興趣。

他是隨時都會因為一點小事而發作的暴君, 弘曆打破了那隻陶瓷馬,誰都不知道事情的走向會是如何。

熹貴妃母子已經小心翼翼地走了九百九十九步,邁出第一千步的時候,當然連看都不會看那塊可能會使得他們墜落入河流中去的那塊石頭。

成大業者,便可以犧牲一切細枝末節,這是他們的角度。

但所謂“細枝末節”,往往也是許多個小人物掙紮求存的一生。

憑什麽?不甘心。

絕不會低頭。

“娘娘有娘娘的路可走,我們也有我們的,隻盼著此生不要再與娘娘同行,擋了娘娘的路。”

熹貴妃輕笑了一下,“本宮之所以說石破天驚,不也正是因為這隻陶瓷馬引出了你。”

“當時後宮之中無人看好你,唯有本宮,但就算是本宮,也沒想到你能走到這裏,與本宮同桌而坐。”

那圖恰領著小宮女端著茶進來。

一麵看著小宮女侍奉,一麵道:“娘娘嫌上午的普洱不好,下午奴才便命人拆了這件‘萬壽龍團’的普洱,您嚐一嚐。”

清代時普洱茶仍是稀罕物什,即便是在宮中,也就隻有皇帝、皇後及皇太後三人能享用。

熹貴妃既不是皇後,也不是皇太後,卻也可以享受與她們一樣的待遇了。

普洱茶再稀罕,婉襄日日跟著雍正,更曾經生活在五百年後,既奉上了兩杯茶,她也就從容地品茶,不打算回應熹貴妃一貫來的自以為是。

婉襄覺得熹貴妃似乎一直注視著她,正準備同她告辭,她卻重又開了口。

話題出乎婉襄意料,“前幾日,你同裕妃一起去聽戲了吧?聽的是《桃花扇》?”

這沒什麽可遮掩的,她和裕妃之間的關係,也原本就親密。

“隻聽了幾折,嘉祥如今也學這些,倒比嬪妾聽得更入神些。”

“若聽別的倒隻是不適宜,《桃花扇》麽,國仇家恨,未免太過沉重了。”

婉襄已經聽過許多阻礙之語了,即便嘉祥純然是她和雍正的孩子,也總有人會想要指點她該如何教育她的孩子。

熹貴妃這番話還算是溫和,婉襄並不想言詞鋒利地去反駁她,隻是淡然一笑,等著她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

熹貴妃果然也就將話題推進下去,“當年裕妃第一次聽《桃花扇》,還是在雍王府裏,那時候潛邸舊人幾乎都在。”

“萬歲爺博覽群書,那時表麵上也醉心於田園農稼之事,同我們一起聽。”

“他和福晉坐在最前頭,身旁是那時還千嬌百媚的李潤薑,以及總是平靜無波的,卻實際占盡雍王府風光的年正儀。”

皇後同婉襄追憶過潛邸中的事,裕妃也是,到如今,連熹貴妃都會在她麵前懷念自己那段並不風光的過去了麽?

“那時本宮隻是個格格,便有了弘曆,且李潤薑的兒子隻剩下弘時一個,王爺對本宮的態度有如何改變,便隻是讓本宮那樣不鹹不淡地,同一些沒有孩子的格格們在一處混著。”

“宋春眠、耿綠蕙、郭皖……不叫一叫她們的名字,我都怕我忘了。”

雍正那時喜歡敦肅皇貴妃,敦肅皇貴妃也多子。更何況那時候前路未明,連自己的未來都不知,如何能想到自己兒子們的未來。

熹貴妃沒有喝那普洱茶,隻不過是將自己的目光傾注在上麵。

“本宮也不過是感慨一句,當年一同看《桃花扇》的人就剩了耿綠蕙,不過如今又添上了你。”

婉襄還是沒有明白熹貴妃到底想要同她說什麽。

而且她也不習慣一向強勢的熹貴妃在她麵前流露出這般弱勢的姿態,以及,虛張聲勢的傲慢。

嘉祥和弘曕,雍正都在等著她回去,“若是娘娘隻是有這些感慨的話……或許那圖姑姑更適合陪您說這些。”

婉襄將要站起來,熹貴妃沒有看著她:“萬歲爺的龍體……究竟如何?”

熹貴妃找她,好像每次都是為了這件事。

婉襄心中了然,又有了更為洶湧的不悅,“萬歲爺不過是偶感風寒,又放不下政事,所以才會有病勢連綿不退的模樣,應當很快便會好了。”

她忍不住刺了熹貴妃一句,“娘娘從前同嬪妾說過的話,嬪妾也還給娘娘。”

“隻要每日安心吃齋念佛,處理六宮之事,又何愁將來沒有期盼的那些地位與榮華呢?”

“等待總是有期限的。”

熹貴妃抬起頭,和已經起身的婉襄對視著。

她在這一刻忽而發現,熹貴妃蒼老的速度遠比她的認知更為迅速。

在永壽宮中的西暖閣中處理後宮公務,她並不像是每一次出現在宴會上一樣寶相莊嚴地像是雍正的後宮之中永遠不會倒塌的金身塑像。

她身上原來滿是縫隙與褶皺,她在等待之中慢慢地碎裂開來,水粉胭脂,金縷玉衣塗抹上去的並不是原本嚴絲合縫的那些東西,在兒子成為帝王的心願成真之前,她並不快樂。

潛邸十八年,後宮又十三年,前後三十一年,她已經等得疲憊不堪了。

可是熹貴妃還是問錯了人,雍正十三年八月是橫亙在她們之間的一條線,婉襄不想要邁過去,而熹貴妃卻恨不能立刻便到達。

所以她們從一開始就是敵人,永遠都做不成朋友。

甚至連裕妃那樣,她們都是不可以的。

“萬歲爺龍體雖然並不算全然康健,但於性命無礙。”

婉襄又鄭重地重複了一遍,“嬪妾此心唯知有君,請娘娘不要再問嬪妾這般誅心的問題。”

“你倒是癡心不改。也是了,若是本宮,也是要死死抓住這一點的。”

熹貴妃同樣站了起來,她的身量同婉襄差不多,她們可以同彼此平視著,就像彼此的地位也沒有什麽差距一樣。

“你這般忠心,但本宮也想問你一個問題。”

“本宮這一生,雖求到了最想要的東西,但其餘細枝末節,哪怕隻是想要為弘曆求一個稱心的側福晉都無法辦到。”

“那麽你呢?你想要的東西,他都能給你麽?”

這世上哪有全然如願,無非是不該求的,便不求。

“熹貴妃娘娘與萬歲爺雖然一同走過了半輩子,但到底不曾彼此知心,也不知做皇帝,做丈夫的那些無可奈何。”

“或者將來……娘娘至少能知道皇帝的無可奈何,知道皇帝的求不得,與給不起。”

這番話說得並不客氣,而婉襄也從今日熹貴妃表現出來的落寞裏明白,對於自己一生受丈夫冷待這件事,她並不是全然不在意的。

就是情感上能夠接受,她的驕傲也不容許。

這番話說得並不客氣,婉襄像過往任何一次一樣不馴服。

熹貴妃卻又笑起來,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映得她的臉越加晦暗難看。

“本宮從前不知,為何身邊人人人都說你好。富察氏與你年齡相仿,受你蠱惑並不稀奇,可蘇培盛與本宮合作了幾十年……”

婉襄回應她:“也沒有什麽稀奇的,若是娘娘也落了難,讓嬪妾救上一救,娘娘便也會覺得嬪妾是個好人的。”

可惜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今日的對話,她們隻是更能看清,彼此是一生的,鬥爭並不激烈的對手。

如今是婉襄快樂著,也總有一日會是熹貴妃心願得償,有人會為她重塑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