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臘迎新節, 年過半百初。道心隨日進,佳興逐時舒。寶鼎宮香藹,瑤階瑞雪餘。載欣豐裕兆, 大有望頻書。”

弘曕和嘉祥一左一右坐在婉襄身旁, 嘉祥搖頭晃腦地背完這首詩,弘曕立刻就舉起他的兩隻小爪子, 賣力地給姐姐鼓起了掌。

嘉祥望著弘曕笑了笑,而後抬頭問婉襄,“額娘,為什麽讓嘉祥背這首詩呢?”

婉襄伸出手去, 撩開了嘉祥額前的劉海,微微有些濕, 是一直在養心殿後殿之中和弘曕追逐打鬧留下來的痕跡。

“這是你皇阿瑪在雍正六年除夕的時候作的詩,詠除夕情形。今夜也是除夕, 若是皇阿瑪醒過來之後, 你能背給他聽, 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嘉祥仍然懵懂,看起來是在思考著什麽,又過了片刻, 才有些小心翼翼地道:“阿瑪還會醒過來麽?什麽時候醒過來呢?”

雍正當然會醒過來的,這隻是小孩子不懂,童言無忌。

“阿瑪若是不醒過來, 不是就見不到你們兩個淘氣鬼了?放心吧, 阿瑪隻是有些累了,所以休息一會兒。”

“他不像你們, 整日隻知道吵吵鬧鬧, 有很多事要他來思量操心, 一年又到末尾了,還不能讓他休息麽?”

嘉祥看起來放心了一些,認真地點了點頭,“阿瑪會帶著嘉祥去玩冰床嗎?”

她指了指弘曕,“弟弟還沒有玩過。”

弘曕也抬起頭來,一臉天真無辜地望著婉襄,沒有說話。

很快就要開春了,福海上的冰層不夠堅硬。

婉襄深吸了一口氣,安撫他們:“明年,明年讓阿瑪帶你們去……”

就算這個承諾虛無縹緲,嘉祥和弘曕還是很快高興起來,兩個人同時向後仰去,在婉襄背後互相做了個鬼臉。

養心殿中燃了許多炭盆,分明是很暖的,可窗欞殿門總有縫隙,婉襄還是覺得哪裏有風,呼呼地往她身體裏灌。

於是她一手一個,摟了她的兩個孩子,在他們各自額頭上落下一個溫柔的吻。

“阿瑪隻是生病了,他很快就會好起來的。而你們新年都會各自長大一歲,無論到什麽年紀,你們都永遠是額娘的寶貝。”

弘曕還不懂得如何用言語表達他的愛意,隻是躲在婉襄懷裏,用小手緊緊地抓著她的衣襟不放開。

嘉祥卻抬起頭,認真地對婉襄道:“額娘和阿瑪也是嘉祥和弟弟的寶貝。”

婉襄一瞬間想要笑,眼眶卻忽而發紅,怕被孩子們看見落淚,產生畏懼和傷心,連忙用說話來轉移注意力。

“那嘉祥和弘曕今年拿了阿瑪,還有其他娘娘、福晉們的壓歲錢,可以分額娘一半嗎?”

嘉祥想了想,“把弟弟的都給額娘,反正他也不用。嘉祥可以把嘉祥的玩具分給弟弟。”

倒是替他弟弟大方,也知道要補償。

可不知她弟弟原是大清真正有名的守財奴,連送額娘一份壽禮都不願意。

如今的弘曕就已經初步有了這樣的征兆,凡是他看在眼中的東西,便都恨不能據為己有,不許人隨意挪動,一時找不見就會哭鬧著尋找。

雍正私下裏在婉襄麵前都叫他“小氣鬼”,但也沒當真教他分辨是非。

各人有各人的命數。

但嘉祥這樣說,弘曕不至於聽不懂,他卻也並沒有反駁,隻當作沒聽到,低下頭玩起了自己的小拳頭。

婉襄隻覺得他可愛,沒有再多說什麽。

抬頭看了一眼牆角的自鳴鍾,已經到亥正,很快就要到新年子時了。

新舊年之交,有許多事要做,雍正或許也不希望自己是昏睡著的。

於是婉襄向他們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牽著他們的手,朝著裏間悄聲走去,“去看看皇阿瑪醒來沒有。”

兩個孩子都很配合,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而後婉襄就看見帳中燃著一點從萬家燈火之中逃逸出來的燭火,照亮那些奏章,終歸要還於千門萬戶中去。

“四哥。”

她輕輕地喚了他一聲,雍正掀開床帳,兩個孩子便都下意識地掙脫了婉襄的手,朝著他跑過去,趴在他床沿。

“阿瑪,阿瑪!”

雍正把奏章放在一旁,騰出手來,在他們兩個人額頭上一人摸了一下,像摸兩隻探出頭來的地鼠。

而後語氣慈和地問他們:“方才和額娘一起做了什麽?”

弘曕便搶先答:“姐姐背了詩!”

雍正對兩個孩子向來都很溫和,聽見弘曕這樣說,便從帳中拿出一盤八珍糕,分給嘉祥和弘曕吃。

他慢慢地抬起頭,望著婉襄:“你也來吃一塊吧,朕早說過,不必在朕麵前忍著的。”

是他們剛剛在一起的時候。

她不笑話他把糕點藏在床帳之中偷偷地吃,他倒是來惹她的眼淚。

婉襄上前一步接過了糕點,忍不住責備他:“原本都好些了,在太和殿視朝,受文物升轉各官謝恩。而後歲暮又去太和殿祭太廟,漸漸地又嚴重起來。”

“風寒風寒,總是受寒如何能好?四哥如今還不知保養,這些政事,便放一日半日,究竟又如何?”

雍正又摸了摸嘉祥和弘曕的頭,向他們道:“去找你們獲螢和桃實姑姑吧,待會兒紫禁城中放煙花,你們喜歡看的。”

嘉祥是聽話的孩子,弘曕是聽姐姐話的孩子。

雍正讓他們出去,嘉祥從盤中拿了一塊八珍糕遞給弘曕,又為自己拿了一塊,而後牽著弘曕的手,自顧自地出去了。

兩個小人兒,便是望著背影,也有無限趣味。

直到再望不到了,雍正才用力地拉了婉襄的手,讓她在他床邊坐下來,幹脆也不和婉襄解釋,隻耍賴皮,繼續看著方才那本沒看完的奏章。

“民間劫盜之事,雖未至罕見,但從來法治甚嚴,從嚴議罪,不至又駭人聽聞之事。然而今年甘州地方,卻著實有些不太平。”

“九、十兩月之間,便屢有民家為甘提標兵劫盜,拿獲盜犯張雷等九人,豈非咄咄怪事?”

搶劫這件事,無論在哪朝哪代,聽來都是十分駭人的。而這件事的症結更在於強盜本是由朝廷發放俸祿的官兵,監守自盜,更令人不齒與憤慨。

“從來甘肅一帶,民風淳樸,從無大盜劫奪之事。況今年河西各地,俱收秋糧,糧價亦較從前平減。“

“朕知涼肅二鎮兵丁,素安靜守法。然甘提標兵,則輒敢數十成群,公然盜劫。其該管官員平日所司何事,如何訓練約束,竟至如此肆行無忌?”

他是個容易動氣的人,婉襄已想勸他將這件事先放一放,他果然又生氣。

“甘州提督劉世明,本為侍衛微員,因朕加恩而至提督總督。然其在高位之上,毫無善績可稱,一味苟且因循,視國家之事如同隔膜。“

“朕雖屢次訓飭,伊毫不悛改,縱所轄兵丁為盜,目無國法,劫奪橫行,擾害良善,聞之今人發指。”

“今劉世明負恩溺職至此,著革職,由總督劉於義、會同巡撫許容拏拿,將其心胸情由一一嚴審定擬具奏。”

劉世明不是第一個負恩溺職的官員,雍正也不是第一次為這樣的事生氣。

可婉襄今日似乎格外不情願他將自己的時間分給這些事,幹脆抱住了他的手臂,讓他沒法再換下一本奏章。

明日是新年,是他一年之中僅有的,可以休息的三日中的一日。

不過是從舊年借來一個,甚至半個時辰,她希望他能夠答允。

雍正當然是能夠明白她的意思的,笑著歎了口氣,便將奏章放到了一旁,撫摸著婉襄的頭發。

“朕發了一場燒,醒來如同大夢一場。婉襄,自鳴鍾處收貯著一隻盒子,你去替朕取來吧。”

她是不想離開他的,她記得他從前形容她,是“神仙宮裏的燈人,風吹一吹便滅了。”

如今她倒覺得自己不是,反而是床帳中語音泛著微微疲乏的他才像是。

可冬風怎忍得,吹了半晌,也沒將她吹動。

雍正隻好又哄她,“朕都放下政事陪你說話了,怎麽你反而又不聽話?”

“我又不是四哥的孩子,四哥如何讓我聽話?”

他便低下頭來吻她,她的唇瓣緊緊抿著,便隻吻她的唇角,一下一下,像是把一個綿長的吻揉碎了,一點一點地喂給她。

她心裏像是有一個沙漏,慢慢地往下漏著沙子,知道最後一點瀉盡了,她方才抬起波光瀲灩的目,以此令他停下來。

自鳴鍾收貯的匣子並不大,他在她麵前打開,裏麵也不過是兩件數珠,一件鼻煙壺和一部經、一枚古錢而已。

“這是雍正八年時朕便下令留好的,那一日召你過來,朕便想同你說今日的這些話。”

雍正八年的時候,他以為自己已經命不久矣。

婉襄立刻就想要將這匣子關上,為雍正所阻止,“不過是紅泥小火爐前隨意敘話,越是在意,反而像是掩耳盜鈴。”

“婉襄,你不想知道這些東西的故事麽?你是愛物之人,有惜物之心,更珍惜的,當然也是附著於物件之上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