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已經是冬日, 又要開始少蔬菜,多肉類,補養身體。

這一月太廟薦新的食材就很簡單, 是銀魚與鹿肉。

鹿是行獵時常見, 卻也難得的獵物,滿人自馬背上的天下, 數百年來野鹿都是他們的朋友、獵物與食物。

到入關之後,康熙帝創建了木蘭秋獮製度,所有狩獵的獵物之中最重要的就是鹿。

凡事皇帝親自射中的鹿,都要進獻奉先殿, 以告慰列祖列宗。

即便到如今,鹿肉也是珍貴食材, 皇帝通常會以鹿肉來賞賜有功績的滿漢大臣。每到年底之時,皇室也會例行襄滿蒙八旗軍隊之中的有功之臣頒賜“麅鹿賞”。

最近的飲食之中, 幾乎日日都有鹿肉, 但在禦廚的巧思之下, 也花樣頻出。

諸如燒鹿肉燉豆腐,鹿肉暖鍋,鹿肉包子、餃子並燒鹿筋, 扒鹿筋等等。

今日上的是鹿尾燒鹿肉,相比於滋味寡淡的蔬菜,嘉祥當然更喜歡吃肉, 雍正夾了一筷子鹿肉給她, 她吃的不亦樂乎,急壞了還坐在嬰兒餐車裏的弘曕。

弘曕的牙齒不如嘉祥有勁, 有些咬不動鹿肉, 婉襄就須得要用筷子和勺子把鹿肉搗碎了, 而後再放進他的小碗裏。

這些事婉襄都是不要旁人做的,每回他們用膳,也都不要任何人在一旁服侍。

若忽略掉桌麵上難得的山珍海味,他們便是世間最平常的一家人。

男主人的威嚴不是用來對付自己的孩子的,女主人的溫和寬容,也讓孩子們汲取到足夠的愛意用來成長。

弘曕和嘉祥此時都吃得很香,不需要他們照管了,而後男女主人才開始同彼此談話。

“蘇培盛究竟是犯了什麽事,讓四哥這樣不快,不顧幾十年老太監的顏麵,讓他就跪在勤政親賢殿外。”

雍正也給她夾了一筷子鹿肉,而後道:“來時你既然有手爐,是在殿外把自己的手爐給了小順子了吧,你倒是顧念舊情。”

若不是陪伴了雍正這麽多年,光是他這一句話,婉襄就要跪下去請罪了。

所謂“舊情”,無非是彼此都是宮人時的情誼。但宮人隻需要忠誠於他們的主人,並不需要在彼此之間建立什麽情分,這有時候反而會影響辦事的效率,欺上瞞下。

而當年在養心殿裏,也是蘇培盛引著雍正後來沒有問起的婉襄進去奉茶的,若論起來,的確是有一份恩義在。

但,雍正絕不會樂見。

婉襄隻淡淡笑了笑,嚐了嚐那風味濃鬱的鹿肉,細嚼慢咽結束了,才道:“的確是把手爐給了小順子了,四哥這樣一說,我才發覺是給錯了。”

既宮人之間要講究師徒情誼,便也是犯了大人物的忌諱,她是不應該照顧小順子的。

雍正輕嗤了一下,“你才不會覺得自己做錯了呢,又在哄朕。”

婉襄笑著點了點頭,為嘉祥盛了一碗茯苓黑魚湯,“四哥可別冤枉我,我進殿之前也是和蘇培盛說了一句話的。”

“什麽話?”

婉襄的話成功勾起了雍正的興趣,也無意在這時候打啞謎。

“我說:‘本宮不是來看蘇公公的笑話的,也更不會看你的笑話。原因無他,本宮是一宮之主,而你隻是奴才。’”

她沒有哄著雍正,這話一字不差。

雍正的心緒稍稍平複,但很快又反應過來,“這話同蘇培盛說,是要他牢記做奴才的本分。朕今日懲罰他,也正是因為他失卻了做奴才的本分,所以這話不錯。”

“但到朕麵前來說,便又是提醒朕,其實奴才也是尋常人,他們也有喜怒哀樂。在這宮廷之中生活,朝夕相處,難免有一分情誼。”

婉襄心裏就算是這樣想的,也不能說出口,“這可是四哥你自己說的,與我可沒什麽關係。蘇培盛他不聽話,我幫四哥教訓了他一下而已。”

但話又說回來,“四哥既明白這道理,得饒人處且饒人也罷了——我不是說今日之事,畢竟今日之事究竟是什麽,我也還不知道,隻是多嘴多舌,說一說這道理罷了。”

嘉祥並不是很喜歡喝湯,尤其不喜歡茯苓湯,隻把湯裏的黑魚肉撈出來吃掉了。

婉襄見她不吃主食,便又遞給她一塊八珍糕——也是茯苓做的,混著黨參、白術之類的八種藥材。

“這孩子也是奇怪,同樣是茯苓,煮的湯不喝,倒是喜歡吃八珍糕。”

按現代醫學的角度看,茯苓的營養是很豐富的。而在醫術古籍之中,也記載茯苓可以安魂養神,不饑延年,因此清宮之中素有“冬吃茯苓夏食梅湯”的說法。

婉襄倒是很喜歡喝這黑魚湯,即便不是冬日裏,也常常傳信讓禦膳房做來。

雍正見嘉祥吃得香甜,也進了一塊八珍糕,而後才歎一口氣,說起今日懲罰蘇培盛的因由。

“壇廟乃祭典攸關之處,俱當潔淨嚴肅。至於太廟社稷、更宜恭敬。因此朕派太監專司灑掃之事,又命旗員輪班看守。”

“此外,未及祭祀之日,一應官員皆不許擅入。”

這原本是定例,不要說是古人,就算是現代人,若有人在家族祠堂之中撒野,也是要把那個人抓起來處理的。

“而近日朕竟聞聽在太廟住宿之太監等,將其親友攜帶入內,任其出入行走。至於看守之旗員,亦有將親友引入廊院之中乘涼者,此皆平日懈弛之所致也。”

說到這裏,婉襄已經大概知道蘇培盛為什麽會被懲罰了。

“那些攜帶親友入太廟,隨意出入者,當中有蘇培盛的徒子徒孫?”

雍正皺了眉,“豈止如此。朕令內務府官員與禦史等入內稽查,其中更有狂悖之徒,仗著與蘇培盛之間的一點可笑關係,竟敢叫囂拒捕。”

“太廟之中盡是列祖列宗牌位,這般行止,豈不是讓朕成了個不肖子孫,丟盡了臉麵。”

若那個太監當真和蘇培盛有關係,那蘇培盛今日跪在這裏,根本就一點都不冤枉,也難怪小順子不願意提起了。

“蘇培盛在朕身邊日久,如今也的確像個幾品官的模樣了。一個閹人,倒有一串兒子孫子,在太廟之中肆行妄為……”

他眼中幾乎都有殺意了。

“蘇培盛同熹貴妃私下過從甚密,難道以為朕全然不知,以為朕沒有即行處理,便是默許?上一次他還對你不恭敬……”

那是去歲七月時的事了。

婉襄雖然不喜歡蘇培盛,倒也不盼著他死。更何況曆史上蘇培盛一直好好地活到了乾隆十二年。

雍正年幼時他就陪在他身旁了,雖然主仆有別,但彼此之間情誼深厚。

婉襄也但願這對主仆能有始有終。

“似太廟宗壇有閑人出沒之事,著禮部太常寺嚴查禁止即可。太廟之中有植被生長之處,也著太常寺酌量選擇數名太監,令其敬謹除治。”

“太常寺官員也需要監督,仍舊令內務府、禦史等不時稽查。若仍如同從前一般懈怠鬆弛,將這些官員一並議罪即可。”

婉襄先說著這些無關緊要的事,而後才繼續道:“若蘇培盛早知徒子徒孫之中有這般狂悖之人,定然也不會與他們交好。”

“蘇培盛一生在四哥麵前也算得是謹慎小心了,若因這件事便將他換去,想來四哥做事也會有諸多不習慣之處。”

旁人再好,也不會有蘇培盛好。蘇培盛再壞,也沒有到必死無疑的地步。

“今日之事讓蘇培盛受了教訓,好好整頓一番手底下的那些人,便是最好的結果,將近年關,四哥也不希望到處人心惶惶吧?”

蘇培盛在雍正身邊幾十年,便這皇帝身邊的第一宦官,也當了十幾年了。

清朝雖然嚴格限製太監的權利,但真要殺一個蘇培盛,豈止能震懾到那些仗勢欺人的小太監,更是要牽扯到前朝後宮無數的人事。

旁的不說,熹貴妃隻怕首先就坐立難安起來,又不知要生什麽事。

好不容易才有了幾日安生的日子……

婉襄給雍正搛了一筷子烤黃羊肉片,這是雍正愛吃的菜,“羊肉可以暖中補虛,補中益氣,開胃健力。”

“每逢冬日,總覺得四哥的胃口不大好,正該多吃些羊肉。”

雍正從善如流,將那片羊肉吃完了,又照顧了一下嘉祥與弘曕的需求,“你同朕也在一起許多年了,為兩個孩子操勞,這些年始終這樣瘦削,也該像嘉祥一樣多用些肉類膳食才是。”

他為她盛了一個羊西爾占,婉襄也同樣細細品味著,將它吃完了。

“其實四哥若是煩躁的話,晚膳之後,我想同蘇培盛說幾句話,或許能遏製他這樣的行為,往後不再有這般出格之事。”

“你要同他說什麽?”

婉襄笑起來,“四哥若是不同意,我自然也沒什麽可說的。四哥若是同意,便是相信我,又何必問我要同他說什麽呢?”

“恰如四哥所說,他待我的確有些恩義在,也算是成全我與四哥這麽多年,所以我想,這一次就還了這人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