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襄這一日到達勤政親賢殿的時候, 正望見蘇培盛一個人跪在大殿之前,不知是犯了什麽事,被雍正這樣不體麵地懲罰。

十一月天氣日漸寒冷, 婉襄一路過來, 既穿了厚重的衣裳,又穿了鬥篷, 手上還籠著一隻畫琺琅花卉開光鳥獸圖海棠式手爐,方才覺得好些。

而蘇培盛此時隻著一件單衣,連平時大太監所穿的衣袍都沒有,就那樣安靜低沉地跪著。

嘉祥與弘曕是和婉襄一道過來的, 雍正慣例召了他們一起來勤政親賢殿用晚膳。

嘉祥哪裏會管這些事,好奇地望了蘇培盛一眼, 便向弘曕道:“弟弟來追我……”而後風風火火地跑進殿中去了。

獲螢領著也迫不及待想往殿中走的弘曕,低聲提醒婉襄, “蘇公公為萬歲爺懲罰, 想必定然是犯了事的, 您不要多管閑事,還是快些進去照顧小公主吧。”

明哲保身,於婉襄而言倒從來都不是首要的, 她望著獲螢笑了笑,“你先帶著孩子們進去吧,我很快就來。”

小順子就站在另一邊廊下, 手中拿著蘇培盛的衣袍與披風, 焦急地望著在寒風中微微發著抖,似乎有些神誌不清了的蘇培盛。

獲螢帶著孩子們進去之後, 婉襄望了小順子一眼, 他便恭敬地朝著她走過來, “謙嬪娘娘,您有什麽吩咐?”

蘇培盛大約已經在這裏跪了一陣子了,小順子雖不敢做什麽,也就在這裏陪他,嘴唇青紫,看來也是被凍著了。

婉襄心下不忍,把手爐遞給了他,“你拿著取暖吧,別凍壞了。”

小順子一時不敢接,連聲推辭,“謙嬪娘娘還是自己拿著吧,萬歲爺心火旺,勤政親賢殿裏也不暖和呢。”

“若是萬歲爺發現您手心冰冰涼涼的,怕又是要埋怨宮人們不會伺候了。”

婉襄笑了笑,不覺想起當年她也還是個小宮女的時候。

那時候她覺得小順子說話做事都有些越矩的天真,可這些年他到底是沒有仗著從前和她的一點情分到她,或是到任何人麵前作威作福,一直謹守本分。

這一點,倒是比他師傅強得多了。

“萬歲爺懲罰的是你師傅,又不是你。你既不要本宮這隻,若是實在冷了,不拘讓你的哪個徒弟給你送隻手爐來,何苦如此呢?”

小順子笑得靦腆,仍舊是拒絕。

“師傅受苦受凍,徒弟站在一邊幹看著不說,還拿著手爐取暖,這算是什麽?”

婉襄很快反駁他,“你如今在這裏受凍,你的徒兒們又在何處呢?”

這麽多年過去,小順子是雍正身邊太監當之無愧的二把手,他自然也有了自己的徒弟,可以指揮著他們做這做那。

她再一次把她的手爐遞出去,小順子便不敢不收了。

旋即打了個千兒,向婉襄道謝:“多謝謙嬪娘娘體恤了。這廊下風大,再過半個時辰,師傅也就能起身了。”

“您快進去陪伴萬歲爺吧,別凍著了您這樣玉樹一般的人。”

是關心她,也是防止雍正久等婉襄不見,節外生枝。

婉襄自然明白這意思,然而還是沒有進去的意思,“既是玉樹,又如何怕凍。”

“你師傅這是犯了什麽事,萬歲爺竟動了這樣大的肝火,連一點麵子也沒給你師傅留?”

“這……”小順子有些躊躇,“您若是實在想知道,恐怕還是進去問萬歲爺更好,奴才不敢隨意置喙。”

竟還不肯說。

不過無論是什麽事,歸結起來,無非是“僭越”兩個字。

婉襄朝著蘇培盛走過去,在他麵前不遠處停下來。

蘇培盛抬頭,目光卻隻到婉襄腰際,“奴才正在受萬歲爺懲罰,不能起身給謙嬪娘娘行禮,請謙嬪娘娘恕罪。”

“待奴才贖完了萬歲爺跟前的罪孽,再來贖您的。您到時再看奴才的笑話,其實也不遲。”

前頭的話還好,後頭的話又是挑釁。

婉襄淺淺一笑,態度不慌不忙,“本宮不是來看蘇公公的笑話的,也更不會看你的笑話。原因無他,本宮是一宮之主,而你隻是奴才。”

年少時的扶持之恩,後來站在兩個陣營裏,他刁難過她,她又不是聖母,如何能輕易忘記。

但這一句話其實仍然是在提點他,蘇培盛這樣聰明,想必能明白她的意思。

“娘娘也不過是萬歲爺的奴才。”

沒想到蘇培盛執迷不悟。

婉襄沒有再說什麽,路過小順子的時候和他微笑了一下,而後進了勤政親賢殿。

如小順子所言,勤政親賢殿中果然並不溫暖,隻是不必受冷風吹才顯得略好一些。

雍正坐在圓桌旁,弘曕坐在雍正懷中,而嘉祥就站在他們麵前,給雍正表演她新學的《采蓮曲》:“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

婉襄脫了披風放在一旁,“傻丫頭,都是冬日裏了,還唱采蓮曲呢。”

嘉祥才不理會她,雍正也佯裝生氣地瞪了她一眼,“怎麽當額娘的,讓嘉祥好生唱完。”

“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唱完最後兩句,嘉祥立刻就撲到雍正懷裏,讓他抱著她,向婉襄道:“額娘壞,不鼓掌!”

雍正懷中坐著的弘曕最捧場,立馬鼓起了掌,“姐姐好,姐姐厲害!”

嘉祥立刻就踮起腳尖捏了捏弘曕的臉,“弟弟乖,吃糖糖。”

哪有什麽糖給他們吃,前幾日婉襄檢查了嘉祥的牙齒,已經有幾個看起來不大好了。到時候若是疼起來,看她還嚷不嚷著吃糖。

雍正也避重就輕,“嘉祥是同誰學的這首《采蓮曲》,你額娘唱歌可不好聽。”

婉襄隻輕哼了一聲,不理會雍正的揶揄。

嘉祥想了想,有點不知道怎麽回答,“一個漂亮的姨姨!”

婉襄替她解釋,“前幾日跟著裕妃娘娘去同樂園聽曲,她覺得好聽,跟著人家唱了一段。又覺得人家的衣裳好看,末了都不肯走。”

“裕妃娘娘便說嘉祥是有天賦的,著景山的一個小戲兒去西峰秀色教嘉祥唱歌,她自己倒也喜歡,比畫畫寫字要更能靜心。”

戲子是賤行當,正經人家都不會讓兒女學這個。

雍正不置可否,把嘉祥抱起來,放在另一邊腿上,“嘉祥當真喜歡唱歌麽?”

嘉祥點了點頭,“唱歌好聽!”

雍正便笑了笑,“阿瑪給你找個好老師過來,你跟著他好好學,好不好?”

嘉祥還不知道學好一門手藝想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很快就同意了,“好,嘉祥天天唱歌。”

就算還沒有開始,這樣小的孩子,一時的決心,也會讓當父母的人覺得欣喜。

雍正一個人在勤政親賢殿中不覺得冷,小孩子和婉襄卻怕冷。

宮人們魚貫入內,在殿中多生了數個炭盆,雍正握了握婉襄的手,“怎麽這樣冰冷,沒有拿手爐麽?”

果然立時就要找宮人們的麻煩,“過來的時候是拿了的,走路嫌熱,便賞給小順子拿著了。不過四哥這裏若是有好手爐,也賞我幾個欣賞欣賞吧。”

現代人早已經不用這樣用木炭取暖的手爐了,但古代宮廷之中的手爐都做得十分精致,每一件都是藝術品。

譬如婉襄所有的那隻畫琺琅花卉開光鳥獸圖海棠式手爐。

手爐外側都是畫琺琅工藝,顏色和蒂芙尼藍相近,上麵繪許多折枝海棠。中間白底,有一副大象馱珊瑚盆景之景,用色鮮明,惟妙惟肖。

整隻手爐銅質,形狀也是海棠花形,從活動提梁到鏤空的通風爐蓋無一不精致。

就是這樣精致的手爐,外麵還要套一層灰鼠皮毛做成的套子,多少有些暴殄天物。

婉襄這樣說,雍正便立刻吩咐宮人們去燒幾隻手爐給婉襄挑選。

他們一家人談天說地,很快也就有宮人將燒好的兩隻手爐送了進來,“這一隻是畫琺琅畫過開光鳥獸圖橢圓四瓣手爐。”

這隻手爐外觀和婉襄的那一隻差不多,都是畫琺琅地,主要的圖案是瑞獸在溪邊嬉戲。

清宮中所用的手爐都是兩層的,內膽架於外殼口沿之間,通過兩層之間的空氣傳導,而達到手爐“暖而不燙”的要求。

內膽之中燃的木炭也有講究,清宮中稱其為“紅籮炭”,這種炭是易州所產的一種硬木燒紙而成的,堅硬耐燒,灰白不爆,取用時可以根據需要任意截取成段,十分方便。

因為顏色鮮豔,嘉祥喜歡這隻,引著弘曕去看上麵的動物,兩個人嘀嘀咕咕,指瑞獸為小鹿,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著,也不會有人拆穿。

另外一隻是黑漆描金花鳥圖海棠氏手爐,主要是形狀和婉襄那隻相像,質地則是完全不同的。

圖案是一片蓮池,上麵有飛鳥穿梭,動靜皆宜。黑漆描金有一種低調的奢華,婉襄還是更喜歡這一隻,便拿了它取暖。

轉眼間也到了用晚膳的時候了,雍正傳膳,他們便在各自的位置之上坐好,準備享受今日的彼此陪伴的快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