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西峰秀色之中, 所有人都忙亂起來。

婉成被整整一桶冰水潑在身上,從裏到外都濕透了。在眾人麵前硬挺著不肯流露出半分狼狽跡象,此時躺在床榻上, 為錦被包裹, 終於是放心地發起了抖。

“姐姐,我對不起你。額娘千叮嚀萬囑咐不讓我給你惹禍的, 我……”

婉襄搖了搖頭,為她掩了被角,“這根本就不是你在連累我,是我連累你。你不過做了我的替罪羊而已, 早在六阿哥出生的時候,我就應該將你送回家去的。”

在這裏生存, 盡管很諷刺,帝王的寵愛是唯一的護身符, 她的確應該當機立斷的。

內寵、寵妃、寵妾……在封建王朝男子對女子的眷戀往往不被稱為愛意, 而就是用這個, 看起來更像是對動物,一點都不平等的字眼來形容。

婉襄從前也從不覺得他是“寵愛”她,她是在用柳婉襄的身份去愛——她來自一個沒有帝王, 至少明麵上看起來人人平等,男女平等的世界。

而她從生產的疼痛之中醒來之後,她知道她身為“柳婉襄”的意誌會慢慢被抹去。

她最終會被同化為一個和這裏任何一個女子都沒有區別的, 封建王朝之下的犧牲品, 男子的墊腳石與工具。

她的疼痛同時帶來了弘曕的新生,與“她”的死去。

沒有人來和她算一算這筆賬究竟值不值得, 因為柳婉襄已經為她自己選擇過一次了。

婉襄的頭隱隱作痛, 但是她不能就這樣離開。

她看著婉成喝了薑茶, 又問她熹貴妃沒有問過的事,“今日給你那張紙條的人是誰?”

這紙條上的字跡是寧嬪的,連寧嬪自己都覺得像,不會是無緣無故出現在婉成手裏的。

婉成顯然也已經很累了,“是桃葉給我的,若不是她的話,我也不會輕易相信,往魚躍鳶飛走的。她不是姐姐的好姐妹嗎?”

桃葉?

這件事變得更奇怪了,但若是找對方向的話,也當然一下子更明朗。

其他的事情婉襄都已經知道,再問婉成也是無益,她起身想走,最後囑咐了婉成一句。

“你好好休息,姐姐明日再來看你。”

婉襄要找桃葉來驗證她的猜想。

“姐姐!”

但婉成並不想讓她就這樣離開,她抓住了她的手腕,“姐姐,柳記謙會有什麽下場?”

婉襄回過頭去,從婉成眼中看見了擔憂之下的眷戀,“萬歲爺會秉公處置,他若是從沒有做過越矩的事,就一定會沒事。”

而他若是做過呢?

婉襄心中升騰起這個問題,立刻心慌意亂起來,“婉成,你和他有沒有……”

“我的確愛慕他。從我見他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歡她。但姐姐相信我,我和他之間的一切都是發乎情,止乎禮,絕無一點苟且之事。”

“若是熹貴妃仍要借此迫害姐姐,我寧願……我寧願一死以證清白,也不會讓姐姐和嘉祥、六阿哥蒙冤的。”

婉襄回握了她的手,但也很快鬆開了,“說什麽傻話,你們沒有做錯什麽,便不需要為這件事付出任何代價。姐姐會找到那個該付出代價的人的。”

她不能再留下去了,她要找到桃葉,把今夜的事情盡快弄清楚。

而實際上她也並不需要找桃葉,桃葉就站在廊下,等著婉襄一步一步地朝著她走過來,然後跪了下去。

“今夜的事,我對不起娘娘,也對不起三小姐。”

果然如此。

婉襄沒有伸手攙扶她,“是裕妃?”

桃葉很快點了點頭,她知道婉襄已經看穿了一切,“晚膳時裕妃身邊的大宮女忽而急匆匆地來找我,說今夜寧嬪布了局,要陷害娘娘。”

“我姐姐同我說過寧嬪之前針對娘娘的那些詭計,今夜裕妃與娘娘在接秀山房已經穩坐釣魚台,我信以為真,也同時以為這是娘娘您的意思,便將裕妃給我的那封短信轉交給了三小姐。”

“但我……但我不知道三小姐會落水,會被人汙蔑與男子有染,我隻是……”

“你隻是以為今夜我想要反擊,所以想要幫我完成這個計劃。”

婉襄將桃葉攙扶了起來,“可是桃葉,你我相伴這麽多年了,我若是當真想要除掉寧嬪,又如何不會將這計劃提前告知於你,反要裕妃的宮女來這樣著急地為我送信?”

裕妃分明是知道桃葉曾經為她攔下雍正的事,知道桃葉會為她而義無反顧。

但義無反顧,有時候也並不是一個褒義詞。

桃葉應該回到她祖先生活的草原上去,她實在不適合再在她身旁。

“我已經知道了,桃葉。”

幸而是裕妃做了些其他的布置,沒有當真讓婉成卷進去,否則的話,她恐怕是很難原諒她的。

“我會把你送回到紫禁城去,那些孩子們恐怕都比我更需要你。將來那座留給你的小院子我也一定會留給你,到時候我會來做客。”

婉襄說完這句話,勉強對著她笑了笑,便徑直朝著含韻齋的方向走去。

“姐姐……”

哀求、哭泣、悲傷……婉襄又何嚐不是。

隻有一片真心不夠,需要適合。

婉襄走回含韻齋的時候,一路想著這些年和桃葉交往的種種,想起她的真摯與莽撞,不覺失魂落魄。

因為婉襄喜歡清淨,也害怕陰謀,整個西峰秀色都沒有多少宮人,此時的含韻齋外,等候的人卻又蘇培盛。

“謙嬪娘娘,萬歲爺在裏麵。”

婉襄立於原地,深吸了一口氣,而後才點了點頭,推開了含韻齋的門。

從婉成到來之後,她被安置在西峰秀色的自得軒裏,雍正不便時常與婉襄親密,大多數的時候他們就都歇在附近的九州清晏裏。

在西峰秀色之中一同居住的時日反而少,婉襄走進去,在圓桌旁為自己倒了一盞茶,想要等著雍正先開口。

可是他似乎是沒有聽見婉襄進門的聲音,坐在她平日梳妝的銅鏡之前,拿著鷹嘴鑷子,一根根夾去的似乎是白發。

分明是一個很簡單的動作,婉襄在喝茶的間隙裏凝望了他片刻,心中卻升起了沒緣由的難過。

“婉襄。”他放下了手中的鑷子,把一根白發棄在了夜風裏,“過來。”

原來他早已發現了她。

可是她要不要朝著他走過去呢,兩個婉襄竟都說要。

於是她走過去,緩步地,沉靜地像是接近獵物的獵人。

但是婉襄知道她不是的,雍正也知道,“坐吧。”

這殿宇不過是借給她居住的,神仙宮裏的燈人也有主人家,成天見的畏懼風,畏懼天亮,畏懼熄滅,可到頭來還是會熄滅。

婉襄在雍正麵前坐好了。

相隔一個月,她實在不知道要跟雍正說些什麽,但此刻若是他有些話要對她說,那是很好的,免去了彼此尷尬。

“婉成也已經到可以成婚的年紀了,朕會在宗室之中為她擇取一個年輕子弟,聘她過去做福晉。今日之事她無辜被冤,朕不能沒有一點表示。”

表示可以是賜金銀,賜布匹,不是用一句話去決定別人的終身。

婉襄搖了搖頭,歎息的是這時代的不同,“婉成入不了王侯之家,齊大非偶。”

“婉襄,那你呢?”他很快把這個問題拋給了她。

此時來計算這些,婉襄自己其實也覺得很可笑。

她從前不過借了個殼兒,骨子裏沒覺得自己低人一等,所以尹楨說她不該真心愛上雍正,這的確是她的錯誤。

而如今不一樣,吞下最後的一粒特效藥就像吞下命運,如今是她得相信,她得服從,因為她天生就是包衣,是奴才,就是低人一等。

他對她如何其實根本就不重要,根本就不能抵消,他是封/建王朝的帝王,是所有壓迫的化身。

他見她不答,到底掩飾不住性格裏的急躁,“今日熹貴妃說的那些話朕一個字都不信,夜夜都睡在朕枕畔的人與其他男子有私情,那是天大的笑話。”

“可你究竟是為什麽像是忽而變了一個人,朕做錯了什麽事,便是死刑犯也有因由,你至少要告訴朕這個。”

可此時的雍正越是急躁,婉襄便越是覺得悲哀,眼眶中頃刻盈滿了淚水,“四哥……”

她覺得這是劉婉襄的軟弱,可這分明是她不敢麵對的,自己的軟弱。

“四哥。”

雍正頃刻之間便站起來,想要將她摟在懷中,像從前一樣,但也很快地被還沒有看清自己心的婉襄拒絕。

“再給我一點時間吧。”

她不知道此時她還能說些什麽,糟糕的當然是她自己。

雍正沒有就這樣離開,但是也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再說什麽。

末了,他歎了一口氣,用拇指擦去了婉襄的眼淚,“這世上的事不是隻有對錯兩種因果,婉襄,若是你始終都沒法參透,不如求助於朕。”

這句話更像讖語,“朕所知的事情,未必比你更少。”

他從寢殿之中快步離開了,殿門外蘇培盛恭敬地問他要去哪裏,他的答案仍是勤政親賢殿。

雍正的夜晚總是很長,長到讓她覺得疲憊。如今沒有她,他會覺得疲憊嗎?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