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雍正的到來, 熹貴妃的神情之中,不忿要多過驚慌,“臣妾給萬歲爺請安。”

牡丹台中一眾嬪妃宮人都行下禮去, 唯有寧嬪跟在雍正身後, 神色淡然自若。

婉襄當然也在那一眾拜下去的妃嬪宮人之中,略微有些恍惚。

從前都是她跟著雍正一起闖到這一灘亂象之中的。可也是她自己要清淨, 將雍正拒之門外,此時又矯情什麽。

雍正神色不佳,一直冷冷地望著熹貴妃,朝著她走過去, 在她原本坐著的太師椅上坐下來。

他還沒有發話,牡丹台中的宮人連忙撤下了熹貴妃用過的茶具, 重新為他上了茶。

雍正應當是從紫禁城中匆匆過趕過來的,麵上尤有風霜之色, 坐在太師椅上不動, 觀察著殿中的一切。

在掠過低著頭的婉襄的時候, 他極快地收回了目光。

“熹貴妃,朕今日不過是回宮處理了一些祭祀之事,夜晚時就鬧出了這樣的事。你不愧是為朕, 為已故的孝敬皇後協理六宮多年的妃子,你當真很是不錯。”

話語之中不善之意盡顯,熹貴妃當然不會以為是誇獎, 照單收下。

再無方才的盛氣淩人, 斂聲靜氣地在雍正麵前跪下來,“臣妾不敢。”

雍正沒有理會她, 轉而吩咐同他們一起過來的劉裕鐸, “去為柳記謙看一看, 不要落下什麽毛病。”

一直跪在一旁,低著頭大氣不敢喘的小田子此時抬起頭看了一眼殿中情狀,而後又迅速地低了下去。

寧嬪站在雍正身旁,亦不鹹不淡道:“請了太醫過來,還以為要先為三小姐診治,沒想到卻是先為這匠人,劉太醫,他這是怎麽了?”

劉裕鐸的手才剛剛搭上柳記謙的手腕,當然還不能知道他此時如何。

正猶豫要如何回話,柳記謙便收回了自己的手,盡量在雍正麵前跪得筆直,“奴才並無大礙,請萬歲爺允許劉太醫大人先為三小姐診治。”

婉成為他擋去潑來的冰水,而柳記謙又當著所有人的麵讓出太醫。

寧嬪一句話便讓眾人心中都對今夜之事有了更多的理解,若說整件事與寧嬪無關,婉襄當然不會相信。

雍正沒有表態,他隻是望向熹貴妃,“今夜之事,熹貴妃已經審了這樣久,可弄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了麽?”

那圖便攙扶熹貴妃,想要讓她在雍正麵前輕鬆些站著回話。

他的語氣卻越加冰冷下去,“熹貴妃,朕並沒有讓你起身。”

那圖嚇得一下子鬆了手,自己也跪在熹貴妃身旁,連忙請罪,“奴才該死,請萬歲爺恕罪。”

雍正也同樣地沒有理會她,仍舊凝視著熹貴妃的臉龐,“熹貴妃。”

他又喚她一聲,熹貴妃的神情頃刻之間變得更恭敬,“回稟萬歲爺,今夜戌正,臣妾正在佛堂之中念佛準備休息,邊聽魚躍鳶飛附近的侍衛來報,說抓住了一男一女兩個歹人。”

“臣妾恐怕又出了瑰琦之事,所以便命那些侍衛將捉拿到的兩個賊人送到牡丹台來由臣妾親自查問。”

說完“瑰琦”這兩個字,熹貴妃便好似有些後悔,但後悔也來不及了。

“而後呢?”雍正的不滿是明晃晃的,“朕隻聽見牡丹台中好生喧鬧,你可別告訴朕你到現在為止什麽都沒有查問出來。”

“朕給你貴妃之位,是體諒你這些年辛苦,並不是讓你作威作福的。”

這句話的份量更重,怕是前些年做什麽都遊刃有餘的熹貴妃根本就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落入這般尷尬的境地。

回話時不免更謹慎小心,“三小姐性子倔強,在謙嬪和裕妃趕來之前,無論臣妾怎樣勸導,她都始終不發一言。”

婉成冷哼了一聲,“熹貴妃娘娘巧舌如簧,白的也能說成黑的。沒有旁人在場,奴才自然不敢吐口,或是交出任何證據。”

婉襄聽罷,忍不住微微搖了頭。

雍正在這裏,沒有人再能顛倒是非黑白,也容不下少年意氣,逞口舌之快,沒有任何用處。

熹貴妃也不敢在這時和婉成爭鋒,隻當作沒有聽見。

“至於柳姓匠人,他是醉酒之後落水,至今也沒說過任何與這件事有關的話。唯有與他交好的一個小太監在臣妾,還有謙嬪裕妃麵前說了一些事,您是否要聽一聽?”

在她提及那個小太監的時候,柳記謙回頭望了一眼,目光之中盡是失望。

雍正卻拒絕了熹貴妃的提議,“主子都還沒有說,如何輪得到奴才,朕要聽你說。”

熹貴妃的神情更為緊繃,寧嬪卻又道:“萬歲爺不妨還是聽一聽奴才們說的話,有些事是他們親曆親見,怕是比主子們更清楚細節。”

這樣難堪的話,熹貴妃當然不會願意自己親自說給雍正聽。

“哐啷。”

她的話音剛落,雍正的茶盞便已經飛落在她裙邊,殿中眾人一時都嚇了一跳。

“寧嬪,你今夜若是來邀功的,便不要說這些話來討朕厭惡。”

寧嬪一開始說的那句話當然也是挑撥,雍正不會聽不明白,隻寧嬪自己不知道見好就收。

說來婉襄對從前的熹貴妃,對寧嬪都是心存著一種敬仰的,並不是喜歡,但她們在自己的位份上,在這後宮的方寸天地裏至少都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不會為旁人所影響太多。

就像是被包裹在一團溫潤的光暈之中,雖然明知道她們也有缺點,但仍然覺得是美好的,是與她事不關己的。

可是自從九子墨、孝敬皇後崩逝之事後,她們的野心漸漸暴露出來,吃相便也難看,做事也錯漏百出,在沒有從前半分或雷厲風行,或孤高清傲的姿態。

猶如珍珠變成了魚目,一點都不值得人尊敬了。

雍正斥責過寧嬪一句,沒有再理會她,語氣沉肅:“熹貴妃,你繼續說下去。”

熹貴妃的目光從寧嬪身上收回來,仍舊心有餘悸,“這小太監主張柳姓匠人與謙嬪有私,今夜要與柳匠人在魚躍鳶飛私會的人是謙嬪,但……”

“三小姐說她是收到了一封信,以為姐姐召喚才去的魚躍鳶飛。而謙嬪今夜一直同裕妃在一起。有信件為證,請萬歲爺過目。”

其他的宮女很快捧上了那封黏貼在素紙上的短信,雍正看過一眼,神色晦暗不定,隱有怒氣。

“那熹貴妃你的主張,是這件事與謙嬪無關,隻是有奸人設計了?”

熹貴妃低下頭,神色越加謙遜,“謙嬪德才兼備,又為萬歲爺養育了皇子與皇女,自當如此。”

當真是見風使舵,轉得真快。

雍正略略點頭,“熹貴妃跪得也久了,起身吧。”

那圖再攙扶著熹貴妃站起來,她的腳步有些不穩,仍舊謝過雍正恩典,“多謝萬歲爺。”

雍正旋即轉向寧嬪,將手中的那封信遞給她,“寧嬪,你也來看一看這封信,看看有沒有什麽不妥之處。”

寧嬪以雙手接過,隻看了一眼,神色立刻大變,“這……”

“這不是你的筆跡麽?所以今夜,是賊喊捉賊?”

雍正此言一出,婉襄和熹貴妃的神情都是一驚,婉襄立時去看裕妃,她正盯著寧嬪,無有驚訝之外尚有餘裕。

有什麽東西出現在了婉襄腦海裏,她拚命地想要抓住,卻也始終不得其法。

寧嬪跪到了雍正麵前來,那裏似乎有一片瓷片,她一跪下去,立刻疼痛難言。

“字跡並不是很難模仿的東西,嬪妾進宮多年,見過嬪妾字跡的宮人嬪妃沒有上百也有數十。”

“今夜嬪妾聽聞三小姐出事,唯恐謙嬪受了委屈,即刻便著人去紫禁城中請您回來。若當真是嬪妾設計,任由熹貴妃冤枉謙嬪又如何,何必如此做作?”

原來雍正是寧嬪請回來的,所以他們在一起。

婉襄分了片刻的心,她看見婉成也微微地發起了抖,不能任由她們在這樣做作,這樣辯論下去了。

她也跪在大殿中央,“今夜之事蹊蹺之處頗多,恐怕並不是一下子便能理清頭緒的。”

“嬪妾與柳匠人交往從來坦坦****,許多事宜,您也十分清楚。嬪妾是皇子皇女之母,絕不能背上這樣的名聲。”

被懷疑血統的孩子,通常下場都會很淒慘。即便是今夜的雍正不相信她,也不會貿然下定論。

“這個‘謙’字本也是您賜給嬪妾,以使嬪妾記得‘恭順小心’這四個字的。”

她不想再因為這一個字有什麽爭議了。

“事涉嬪妾胞妹,請您指定一位娘娘出麵來查清這件事,但要今夜的婉成與柳匠人這樣等著,恐怕是等不到的。”

“也請您允許婉成與柳匠人分別回到住處延醫問藥,即便將來要治罪,也不必急於一時。”

雍正沒有直接回應婉襄,他隻是抬頭望向蘇培盛,“把柳記謙送到海望那裏,令他親自照顧。”

“再將謙嬪和三小姐送回西峰秀色,劉裕鐸,你跟著過去。”

他還沒有處置今夜犯錯的人,卻要將她先送回去。

也罷。

婉襄扶起了婉成,小順子又攙扶起幾乎難以起身的柳記謙,各自行了禮,便朝著殿外沉沉的夜色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