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上定然會發生的事,也需要靠自己的努力來爭取嗎?”

婉襄坐在屋中窗前,看著窗外不斷落下的小雪。數日之前大雪,晴好了幾日,到萬壽節這一天,又重新有瓊英飄揚。

一切慶典活動都取消了,世界沒有一點聲音,讓婉襄可以安靜地和來自未來世界的人通話。

腦海中傳來的聲音仿佛距離她很近,沉穩地讓人安心,“如何才算是努力?吃飯,睡覺,經曆生活中的一切日常,算是努力嗎?”

“曆史在還沒有成為曆史的時候隻是人類選擇的偶然,而你已經成為了那個做選擇的人,婉襄。”

回答她的人是科研組長尹楨,婉襄一直都很尊敬他。

婉襄趴在桌上,蘸著茶水百無聊賴地寫下了胤禛兩個字,回答他,“多謝您,我已經明白了。”

下雪的天氣,看不見月亮與星鬥。小院之中的另一盞燭火還沒有亮起來,她不必著急切斷同她所屬於的那個世界的聯係。

但在她開口寒暄之前,先開口的人是尹楨,“婉襄,你過得好嗎?”

她一直以來都十分尊敬她們的科研組長,她記得他從本科到博士畢業的院校都是國內TOP2,年紀輕輕就有了很好的學術成就,也才因此能領導他們這個項目。

但關於他的其他記憶卻好像總是很模糊,她甚至想不起來她從前和他的交往經曆。

隻記得他向來不苟言笑,也從來隻關心項目進展。

他這個問題,不知為什麽讓婉襄覺得有些心慌,“我?這又不是我一直想要過的生活,我是可以忍耐的。”

“若是……”

尹楨的話沒有說完,婉襄忽而聽見了一陣敲門聲。

有人過來了,她沒法將談話繼續下去。於是她摸上自己的耳後,將係統關閉了。

“桃葉……”她快步朝著院門走去,一開始隻以為回來的是下了值的桃葉,但來人卻是近來總讓她失望的小順子。

“小順子,你怎麽……”

他今夜穿著蓑衣,戴著鬥笠,上麵積著薄薄的雪,活脫脫一個風雪夜歸人。

好在這一次他終於給婉襄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劉姐姐,你快跟著奴才去摛藻堂走一趟吧。”

未及婉襄出言追問,他又道:“今日是萬歲爺的萬壽節,到了晚間開始下雪,萬歲爺忽而說要到摛藻堂看一看。”

“萬歲爺最近龍體不安,師傅苦勸也勸不住,估摸著萬歲爺大約是想要見一見姐姐,所以便打發奴才過來了。”

小順子往院中看了一眼,“劉姐姐屋中仍然亮著燈,瞧著模樣也並未歇下,現下便隨奴才走一趟吧?”

他為婉襄撐開了一把傘,婉襄回到屋中去捧起了裝著那套瓷器的錦盒,吹熄了燭火。

他們一同走在深夜紫禁城的長街上,小順子難得地沉默著,並沒有多餘的話要囑咐她。

到達摛藻堂之後,蘇培盛一個人坐在外間的太師椅上,不知在想些什麽。

見到婉襄之後隻是同她點了點頭,看不出喜怒,而後道:“萬歲爺在裏麵休息,劉姑娘自己進去吧。”

婉襄同他福了一福,便朝著堂中走去。

早已不是月朗風清的秋日了,摛藻堂中隻點了一盞銀缸,燭火微明。

從前間隔在婉襄與皇帝之間的那架屏風已經撤去,雍正像每一次他們在摛藻堂中見麵一樣與窗邊的長榻為伴,隻是這一次他是半躺在上麵的。

婉襄行叩拜之禮,將錦盒放在了一旁。

“奴才給萬歲爺請安。”

皇帝正把玩著上一次婉襄以金繕之法修複好的那隻龍泉窯青釉蓮瓣紋瓶,對婉襄的到來並無多少驚訝,“起來吧。”

反而是婉襄因他的虛弱而驚愕了片刻。

他的聲音仍舊像從前一樣低沉,但又添上了一些破碎感,猶如瓷器在眼前四分五裂。

她即刻便想要關懷雍正的身體,但她很快便意識到自己其實並沒有資格。

婉襄捧著錦盒站起來,錯覺在震動之間錦盒裏的聲音也是碎裂的。

“今日是萬壽節,奴才感念您的救命之恩,身無所長,一無所有,特奉上一套粗瓷茶具,以賀您生辰之喜。”

她已經告訴皇帝她並沒有如何讀過書,也並不想以那些華麗詞藻來邀買帝心。

她隻是想告訴他,她感激著他,這便足夠了。

雍正把那隻蓮瓣紋瓶放到一旁,而後向著她招了招,“走得近些。”

婉襄從善如流,但也仍然維持著一定的距離,隻是讓他能夠看清錦盒之中她修複好的那套瓷器而已。

“打開給朕看一看吧。”

雪夜的光線為明紙濾過,同那盞銀缸之上微弱的燭火混雜在一起,投射在他因病而有些瘦削的臉上,但他的笑意是溫潤的,如玉器一般打磨過。

婉襄重新跪下去,想要打開錦盒奉上,這樣的高度於皇帝而言是比較適合的。可在打開的錦盒,她目光落在盒中物的一瞬間裏,她嚇得差點鬆開了手。

那隻海屋添籌的茶壺……居然碎了。

婉襄立刻便磕下頭去,心念數轉。

這幾日她心緒不佳,幾乎日日都在房中休息。沒有人能靠近這套瓷器,它們好端端地呆在錦盒之中當然也不會無故碎裂。

是桃葉……

“奴才未能好好保管這套瓷器,出門之時也不曾檢查,請萬歲爺降罪!”

是桃葉不想讓她用這套瓷器邀寵,最終成為雍正的妃子。

可她想得太過簡單了。

這套瓷器偏偏是海屋添籌,偏偏是雍正生了重病的時候……他是個虔誠的佛教徒,極其迷信命理,這是何等樣的不祥……

婉襄幾乎要發起抖來,不敢再探望雍正的神色。

那隻手伸到她眼前,取出了錦盒之中的一枚花釘,仔細欣賞了片刻,“你有一雙巧手,碎裂的瓷器都能再生,何謂不祥?”

婉襄仍舊不敢抬起頭,她無可抑製地陷入了一種沮喪之中,甚至連再看一眼那些碎片都不敢。

“朕本想著自己是天子,怎能要你一個小小宮女的東西。”他將那枚鏨刻著亭台的花釘重新放回了錦盒裏。

“若修複之後真是一套極好的瓷器,朕大約也舍不得用,所以這樣也好,朕收下了。”

雍正這般說完,婉襄才有勇氣抬頭望向他。

他的笑意裏盛滿了燭光與雪色,似乎已經等待她的眼神許久了。

在錯愕中婉襄的眼淚不自覺落下來,他伸出手,用溫暖的指腹抹去了那兩滴淚,“今日是萬壽節,不許再哭了。”

太親密了。

婉襄再一次低下了頭去,她聽見雍正輕輕咳了一聲。

不知他又想起了什麽,轉而望向了微微明亮的窗欞,有些沒頭沒尾地感慨了一句:“皇考留給朕的,並不是盛世。”

婉襄讀過那段曆史,她知道的,世人總說“康幹盛世”,仿佛那時國富民殷,吏治清明,全然沒有一點腐朽弊病。

但其實康熙交到雍正手裏的並不是世人所想的,那般好的盛世。

康熙帝晚年看似實行的是“寬仁”之政,對於身邊許多臣子、皇子貪婪不法的行徑都沒有嚴加懲處。

其是隻是身體衰弱,倦於政務,以至於許多社會矛盾都浮現了出來,早已經不是“寬仁”,而是“縱馳”了。

“人心玩憩已久,百弊叢生。朕登極之初,便想要移風易俗,有雄心壯誌,躋斯世於熙皞之盛。”

“朕臨禦已有八年,近來卻格外彷徨迷茫。若不能政治一新,乂安民心,便是與天同壽,於朕又有何加焉?”

雍正是個很好的皇帝。

宗室之中,禮親王昭梿在《嘯亭雜錄》中評價他:“憲皇在位十三載,日夜憂勤,毫無土木、聲色之娛。”

若這樣的皇帝仍舊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戰戰兢兢,日夜反思,這世上也就沒有什麽皇帝能夠安寢了。

他大約是知道婉襄聽不懂,沒有繼續說下去。

但婉襄其實從他方才的話裏窺見了一部分他這場病的病因,她之前所以為的準噶爾戰事隻不過是很小的一部分而已。

而後他又歎了片刻的氣,將自己的目光落在了那隻蓮瓣紋瓶上,“皇阿瑪在位的第三十七年,賞賜朕與八弟之上的諸兄弟郡王、貝勒之位。”

“朕以上的兄弟為郡王,以下為貝勒,朕也隻得了貝勒之位。那時有大臣為朕進言,皇阿瑪不允,評價朕‘為人輕率’。”

“後來有一次他召朕入幹清宮議事,便特意將這隻花瓶賞賜給了朕。”

這是這隻花瓶背後的故事,但應當並不是全部。齊妃那一日的臉色,婉襄始終不能忘記。

“朕登極之初,得皇考聖靈庇佑,龍體甚安。近來久病,常思及舊日之事,與皇考及諸兄弟相處,又念及朕的那些兒女……”

“烏仁圖是朕的第一個孩子,弘時也是朕第一個活到成年的兒子……他們都已經不在了。”

他再一次將那個花瓶拿在手中,婉襄知道他將要告訴她的,就是有關於這個花瓶的另一個故事。

“五十九年,皇阿瑪將三哥與五弟的長子以及朕之長子弘時都封為了世子,照貝子品級。”

康熙五十九年,隻有三位阿哥有親王爵位,雍正既是其中之一,康熙自然會對弘時一視同仁。

有關於弘時的史料記載之中並沒有被封為世子的這一段,這並不合常理,因此有許多史學家認為是被乾隆刪除的,他要維護他的正統地位。

婉襄記下這一段,也算是彌補了史料的空缺。

“朕那時便已經知道弘時多有朕年少時的習氣,因此將皇阿瑪贈與朕這個意義非凡的花瓶贈給了他,望他戒驕戒躁,可惜……可惜到最後還是落得瓶碎人亡的下場。”

從雍正的話語之中,婉襄明白他曾經是對自己的這個長子寄予厚望的。也難怪齊妃看見這個花瓶會神色驟變了。

她是想起了亡子,想起了與自己擦肩而過的富貴榮華。

婉襄不想讓皇帝繼續回憶下去了,她抬起頭,滿眼真摯地望著他:“萬歲爺究竟是哪裏不舒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