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知道自己是找錯了傾訴的對象,政事婉襄恐怕不懂,家事又全然與婉襄無關。

可又或者,他原本也不需要什麽回應。

他待婉襄的態度總是很寬和,她既然問了問題,他便回答:“間時發寒熱,飲食無有胃口,至夜間疲乏已極,卻仍不能入睡。”

“倏忽間念及準噶爾之事,一時又想起福惠,憶起雍王府小軒窗,皇後的病也始終不肯好,令朕憂心忡忡……總之,數夜無眠,閉目閱盡平生事。”

這並不是什麽太好的兆頭,今日雍正同婉襄說的所有話,其實都表明了他對於自己這場病的悲觀。

讓婉襄也不由自主地有些心酸起來。

婉襄跪坐在他身旁,將他的手重新放進了錦被裏,“生病之時,心灰之事常有,萬歲爺應當多想一想值得高興的事。”

雍正隨手將錦被上的龍紋展平了,“那些事總不如傷心、憂懼之情纏人,朕是天子,也並不能掌控自己的心。”

婉襄想了想,從錦盒之中取出一隻茶盞,“奴才願意一試。”

人在認真地做一件事的時候,就會心無旁騖。

這隻茶盞的工藝並不如茶壺複雜,沒有用花釘,但因傷了杯蓋邊緣,婉襄在邊緣鑲上了一片銅製的浪花。

她將這杯蓋放在雍正眼前,“奴才先以生漆補齊了這個杯蓋上部缺失的地方,而後又在瓷上鑽孔,穿入錫釘。”

“因它並沒有碎裂,這錫釘也就並不是用來加固的。隻是為了粘連這一片奴才親手鏨刻出來的浪花。”

她每一次做這些活計,就算周圍一直有旁人在同她說話,她也能集中百分百的精力。她是希望皇帝能認真地聽她說話,短暫地忘卻也好。

“將鐵鉗在炭盆之中燒熱,而後用它來將杯蓋上的錫釘燙融,它們會很好地填滿空隙。”

“隻是一個小小的錫釘還是不夠的,奴才需要再融化了錫塊附著上去,再一次將它們一同融化,這時的錫才有足夠的力量牢牢地抓住銅片。”

在婉襄說著這些話的時候,皇帝一直都靜靜地望著她,這讓婉襄充滿了信心,將整個包邊的過程訴說完整。

“鏨刻好的銅片顏色其實過於鮮亮了,最後奴才還要反複地用碳塊打磨,才能夠使得它呈現出舊物的色澤,同這粗瓷完美地結合在了一起。”

訴說完畢之後,雍正接過了這個杯蓋,端詳了片刻,最後不過隻吐出了四個字,“匠人之心。”

匠人之心,巧思玲瓏,雕琢萬物之美。

婉襄並沒有讓雍正重新陷入任何複雜的思考,她很快開始了另一個話題,“前幾日奴才的院中跑進來一隻小鬆獅犬,萬歲爺猜一猜,那是誰的狗?”

雍正淡淡笑了笑,“是那答應的。宮中除了朕,便隻有她養狗。”

不知為什麽,婉襄覺得自己此刻從他眼中讀出的是寂寞。

萬人之巔,無人之境,那裏太寒冷了,她不動聲色地別開了目光。

“的確是那答應的,她初初搬到啟祥宮,豢養的小狗不認得路,便跑到了鄰近的永壽宮附近,恰好跑到了奴才的院子裏。”

“奴才自小生活在民間,鬆獅犬見得不少,也見過富貴人家的貓狗穿衣裳,但如那答應那隻鬆獅所穿的白澤服一般精致的,倒是還真沒有見過。”

雍正點了點頭,“是朕近來煩悶之時令內務府造出來的。那答應□□的鬆獅機敏無雙,朕亦十分喜愛,又因它通體潔白,因此給它造了白澤服。”

婉襄眼見著雍正終於有了一點興趣,不似方才沉默悲觀了,連忙趁熱打鐵。

“奴才聽順公公說過,您還給您的造化狗,百福狗做了麒麟衣、虎衣、狻猊馬衣等等,奴才十分好奇,真想見一見。”

言及愛犬,雍正終於有了些談興:“不止有你說的這些,還有豬皮衣、鹿皮衣等等。”

“朕親自繪圖,令內務府的工匠改了許多次,也就隻是勉強能令朕滿意而已。”

他此時又有些遺憾,“可惜今日天寒地凍,不方便讓他們將造化與百福帶到此處,待來日春暖花開之時吧。”

“那萬歲爺又為什麽要在冰天雪地之時離開溫暖的幹清宮呢?”

這個問題問出口,婉襄便有些後悔。

聖心如何能這般直白。

又或者根本就與她無關,她隻是不鹹不淡的調劑。

“懋嬪之事本是朕之過,是朕不能好好地開導於她。熹妃這段時日待你好麽?”

他並沒有回答婉襄的問題,隻是關切。

反而讓婉襄覺得慶幸,這讓她可以安心地回答他的問題。

懋嬪之事,婉襄沒有評論的資格,但她可以評價熹妃。

“熹妃娘娘一直以來都待奴才很好,自從受您之命為您修補瓷器之後,永壽宮宮務便再未由娘娘手中落到奴才身上。”

鹹福宮之事實在隻是意外,是大宮女憊懶,是她自己多事,熹妃是無辜的。

“奴才受傷之後熹妃娘娘也多有關心,如若不然,奴才也沒有時間修補完這套瓷器——這本不是奴才應當耗費時間與精力做的事。”

奴才的時間與精力都是主子們的,封建社會主仆之間的關係並不是現代的雇傭製。

“熹妃向來仁德寬厚,弘曆也是如此。”

他不願承認是他借著熹妃的手照拂了她,她也裝作不懂,隻用心地誇讚熹妃。

大雪不再下,月亮也仍舊躲藏在雲層之後懶怠露麵,璃藻堂中為燭火填滿,一時沉默下去。

“朕在病中,十三弟也在病中。於病榻之上彼此通信,他說你的父母家人近來都過得很好。”

這是更重的心意。若隻是為了她替他修補的那隻白瓷茶盞與青釉花瓶,婉襄不知要如何報答。

仍舊隻能假借旁人之名。

“奴才尚未出生之時,父親已是怡親王府下人。一家人皆蒙怡親王照拂,至如今奴才入宮仍為王爺關照牽掛,實愧疚難當,無以為報。”

她仍然覺得熹妃所說的是她自己的誤解,怡親王一定知道雍正從來不是一個好色縱/欲之人,眼前一片江山才是他所真正牽掛的。

以雍正和怡親王之間的關係,也根本就不必在他身旁放一個女人來索求什麽。

婉襄是宮女,不應當打探外臣的情況。“奴才鬥膽,敢問萬歲爺,怡親王的病情如何了?”

而她已經查過史料了,雍正的這一場病會斷斷續續地生到雍正八年的夏日。

怡親王將於雍正八年的五月初四日去世,到這時,身體應當已經非常不好了。

同自己晨夕聚處,日事討論的弟弟將有下世光景,應當也是雍正此次的病因之一。

“十三弟早年因廢太子之故為皇阿瑪圈禁,便於幽禁之地患上鶴膝風之疾。自朕登極以來與朕密邇無間,替朕料理無數軍國要務,素竭力而為。”

他忍不住歎了口氣,“至今日之症,皆是操勞太過之故。朕已令人出出內帑於宮中設譙,願皇考聖靈庇佑,使十三弟之疾早日康複。”

怡親王是這樣,雍正自己又如何不是。

日理萬機,刻無寧晷,事無巨細,親為裁斷,他實是清朝最為勤政的帝王。

婉襄在心裏歎了口氣。

她其實並不是那麽真心地想要知道怡親王的病勢,仍舊隻是借怡親王之事來勸誡雍正。

“萬歲爺既知王爺之病皆由操勞所致,便也應由人及己。奴才並不懂得什麽大道理,但自幼在民間也曾聽人說過故事。”

“聖祖皇帝幼年登基,勵精圖治,勤政數十年而無倦怠,方雕琢出盛世端倪。”

“但強幹若聖祖皇帝,亦為太子廢立之事所累,有遲暮之時,因此不得不以仁政為名,廢馳政治……”

說到這裏,婉襄自知失言,立刻跪了下去,“奴才失言,請萬歲爺降罪。”

她方才不僅僅是在議論政治,更是在議論他的父親。

這裏不是她大學時可以暢所欲言的曆史課堂,她總改變不了作為現代人的習氣。

可方才明明是忍住了的。

雍正一如既往地沒有同她計較,也不曾以沉默來恐嚇於她,“朕隻是病人,你也隻是女人。這裏沒有旁人。

他又忍不住輕輕咳嗽了一聲,將這句話綴在最末,“朕想聽你說下去。”

但婉襄又如何敢循著方才的話題繼續說下去。

她隻能硬著頭皮要求雍正算數,“敢問萬歲爺,聖祖皇帝施行寬仁之政共有幾年,自您登極而至今日,又有幾年?”

康熙帝在位一共六十一年,晚年九龍奪嫡,黨爭不斷,自那時起理政便已力不從心。寬仁之政,總也有十數年。

而雍正即位至今,也尚不足八載歲月。

皇帝並沒有明確地回答婉襄的這個問題,他隻是長久地沉默了下去。

到金磚之上的寒涼之意混合著兩扇窗框連接處漏進來的冷風漸漸彌散入婉襄的四肢百骸,雍正才終於向著婉襄伸出了他的手。

“起來吧。”他的聲音仍然喑啞。

她不敢握住他的,可她仍然從他張開的手心之中感覺到了溫暖。

在婉襄抬起頭的一刹那他們四目相對著,他再一次開了口,“朕調你來幹清宮當差吧。”

作者有話說:

國慶過完啦~接下來應該不會日更了,會調整一下大綱,小修一下錯別字和一些細節。祝uu們工作生活天天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