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已經是十月了, 夜晚在勤政親賢殿批閱奏章,雍正卻仍舊嫌熱。

婉襄坐在他身旁,拿了一柄白羽扇, 一麵看些閑書, 一麵有一搭沒一搭地為他扇著風。

也不知是什麽時辰了,婉襄微微有了些困意, 以手掩口,閉了閉眼睛。

“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

雍正忽而說話,婉襄反應了一會兒才發覺他是在說她, 立刻便停了手。

“登徒子!好心為四哥扇風,反遭戲弄, 我要先回萬字房去休息了。”

他自然是不肯讓她走的,伸出一根手指精準地勾住了她手腕上的珊瑚鐲, 微微用力, 便將她帶了回來。

婉襄原本也不想走, 隻一坐下來,便又為他所調侃。

“怎麽覺得近來你好像微微胖了些,瞧著小臉也更圓了, 越發像女兒。”

婉襄沒好氣,“哪有說額娘像女兒的,嘉祥是我的女兒, 自然該是她像我。雖則比不上血脈相連, 四哥的心也別太偏了。”

他們正在說話,小順子便捧進了兩碗人參湯來。

婉襄說人參延年益壽, 希望雍正少吃些丹藥, 於是他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便幾乎都不吃, 隻是夜夜都喝人參湯進補,還非要她陪著他一起。

婉襄用湯勺攪動著藥汁,“四哥當真仁心,對盜挖人參之犯也同情憐憫,不使他們因水土不服而傷及性命。”

人參是珍貴的中草藥,即便是如今也不許人隨意進山偷挖。

向來偷挖人參之犯,滿蒙之人則發往江寧、荊州之類有滿洲兵駐防之省城當差服役,而若是出身漢軍旗,或是普通漢人,則發往廣東、雲貴煙障之地。

如此水土不服,常有因此而丟掉性命之人。

雖則孽由己生,但這樣的懲罰仍然是太重了一些。

許是近來人參用得多,數日之前雍正便發了一道上諭,將漢軍旗人與漢人中盜挖人參者發往沿海一帶衛所當差。

入伍充軍雖辛苦,但總不至於傷了性命。

“犯了錯的百姓也是百姓,除卻應當償還的罪孽,朕也仍然應當為他們思量。從前隻是沒想到,如今想到了,其實也並不費什麽事。”

婉襄安靜地將這碗參湯喝完了。

雍正也如是,而後拉過婉襄的手來,讓她靠在他肩上,享受片刻溫存。

“九月份事情多,西北……還有十三弟發引之事,朕有好幾日都不在圓明園裏,婉襄,你過得好麽?”

西北有又一場大戰,怡賢親王發引……發引即為出殯之意,他的靈棺在兩年之後終於遷入了他的陵墓裏。

發引之前便有一日為吉,雍正已前往殯所奠酒。

而後發引當日,雍正又複詣殯所奠酒,送了怡賢親王最後一程。

整個大清,也再沒有什麽人值得雍正這樣對待了,所以才更遺憾。

而後他心情不好了一段時間,因祭祀之事回紫禁城中住了幾日。

直到乙卯日在太廟之中行過禮,又詣恩佑寺行禮,方才回到圓明園中。

婉襄的身體不方便,嘉祥也習慣在圓明園中野玩,因此她們都沒有跟著他。

她知道他想要聽到的答案是什麽,“夏夜裏無怪四哥嫌熱,我其實也時常嫌熱。”

“可這段時日四哥不在圓明園中,我才知道什麽叫做‘輕寒到枕,愁腸頓起,小膽怯空房。’”

是她很想念他的意思。

他輕輕蹭了蹭她的頭發,聞著上麵淡淡的茉莉花香,“還好朕還是鼓起勇氣問了這個話題,否則此時哪得這番高興。”

婉襄覺得他的措辭好笑,“‘鼓起勇氣’?四哥這話似乎不大合適。”

不過這樣簡單的問題,哪裏需要一個帝王如此。

雍正反而認真起來,讓婉襄直起身體,和他四目相對,“說一句你也想念朕便這樣難,還要用詩詞來搪塞?”

可是他分明也沒有說他想念她,隻是問她過得好不好。

婉襄這一次以嘉祥來轉移話題,這是他的寶貝女兒,“嘉祥看似無憂無慮,其實她也知道阿瑪不在她身旁,每日睡前都會念叨,盼望阿瑪早點回來。”

他今日似乎格外執拗,目光是熾熱的,“隻有睡前念叨?那麽你呢?”

雍正的目光讓婉襄覺得有些難以承受,她低下頭去,“嘉祥每念叨一次,我自然也。”

還是沒有說想念。

但這樣當然也還不足以讓他滿意,婉襄拗不過他,“我當然也想念四哥,無論嘉祥在不在我身旁,或者任何人,我總是想念四哥的。”

非要這樣他才心滿意足,將婉襄重新攬在懷中,將婉襄珍重得若珠若寶。

婉襄分明也很滿足,到他鬆手之後卻嗔道:“此時倒是又不嫌熱了。”

雍正自己拿起了那把白羽扇,緩慢地扇著風,“朕是天子,朕說熱便熱,朕說不熱便不熱,如何,你還敢有意見不成?”

不講道理起來,誰都拿他沒轍。

雍正搖著搖著,忽而覺得這白羽扇眼熟,“恍惚是舊年朕賜給嬪妃的東西,那時你應當還沒有進宮,怎麽會在你手裏?”

記性真是好。

“是從前您賜給海常在的,海常在拿來給我做了見麵禮。夏天的時候挑選扇子出來用,嘉祥選中了這一柄,連上麵的絨球都被她扯掉了兩個,是我後來修補的。”

“海常在這位分,仿佛還是朕登極之初冊封的,都過去這麽多年了……不過她於國於民都沒有什麽貢獻,便仍舊在這位置上呆著吧。”

嬪妃於國於民能有什麽貢獻,擺在這位置上,便是廟中無有金身的神佛,也比她們於百姓更有意義些。

而雍正早已不召六宮嬪妃侍寢,便是誕下國朝繼承人的功勞,也是輪不到她的。

和前麵的康熙,後麵的乾隆相比,雍正的後妃位分都不高,待遇當然也算不得好。

“熹貴妃娘娘吃夠了小鬼難纏的苦,如今倒多寬以待人,我雖然同郭貴人、海常在她們交情不深,但裕妃娘娘那裏也鮮少聽她們抱怨。”

如此,太平康健,衣食無憂,便也算不錯了。

雍正點了點頭,忽而說起了另一件事,“朕這一次回宮,見到了巴袞。他自請去守德勝城門了。”

馬佳·巴袞本是雍正的禦前侍衛,同他之間的關係十分密切,當然不是隨便一個大臣家中的兒孫便能夠比擬的。

隻是可惜了,他偏偏又是馬爾賽的兒子。

八九月之間,清軍與準噶爾之間又展開了一場大戰。諸王大臣及台吉官兵同心協力,斬殺準噶爾賊兵三萬餘人。

雍正厚賞了有功之臣,其中也包括喀爾喀親□□/津多爾濟,他獲得了“智勇”的名號。

而大戰之時,順承親王錫保令時為綏遠大將軍的馬爾賽發兵與建勳將軍達爾濟合軍截擊準噶爾賊人,喀爾喀親□□/津多爾濟亦馳報,促其發兵。

然而馬爾賽並沒有這樣做。他選擇召集麾下諸將領商議如何對敵,對其他軍隊的求援與合謀視而不見。

即便他麾下諸將領亦促其發兵,他卻仍然猶疑,唯獨以都統李杕守城之計為善。

最後麾下副將不再聽他指揮,直接出城迎戰,他方才不得不與他們一同出城。

而馬爾賽麾下士兵到達伏擊之地時,準噶爾賊兵早已遁逃,眾將一無所獲。

讀到這段曆史的時候婉襄也不由的扼腕歎息,這可能是雍正朝距離消滅準噶爾最近的一次。

“德勝門,是正黃旗人聚居之地,做個小小的守城士兵終老一生,也未必是件壞事。”

可是這話,連她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

馬爾賽之祖父為圖海,平定吳三桂叛亂,於大清而言是配享太廟的功臣。

雍正初年,雍正便追贈圖海一等忠達公,如今這爵位在向來得雍正重用的馬爾賽身上。

可惜馬爾賽並不如其先祖一般是為英才,一朝犯錯,什麽一等忠達公,什麽大學士,什麽賞給伊子的阿達哈哈番全部收回,十二月馬爾賽更會因貽誤軍機被處斬,這一支的榮耀,自此便煙消雲散了。

“朕若是念及其先祖之功對馬爾賽心慈手軟,如何對得起無辜陣亡的將士與他們的家人?”

都是沒辦法的事。

是馬爾賽自己做了這錯誤的決定。

都已經過去了,“前幾日同富察福晉、吳紮庫福晉坐在一起閑聊,吳紮庫福晉忽而有所不適,是有娠了。”

永鍈夭折的陰霾,於他的父母而言好像也就這樣輕易地翻了過去。

“令裕妃好好照顧她便是了,這樣的事,如何也要你來操心?”

他們已經談論了許久別人的事了,也該談論談論與彼此有關的事,分明早已經想好了,真正說出口時仍舊聲如蚊呐。

“我也要恭喜四哥,你又要做阿瑪了。”

並沒有得到預期的回應,婉襄抬起頭,撞進他滿是笑意的眼睛裏。

“朕早已經算好了。”這時候還要占便宜。

他的笑意更盛,“婉襄,朕知道你會再有身孕的。九月天癸未至,你還總是纏著朕。”

“不許再說了!”

婉襄站起來要捂住他的嘴,恰又落進他的圈套,整個人墜入他懷中去。

“朕會很期待這個孩子的降生的。”

嘉祥會有一個弟弟的。

她隻能在心裏提前告訴他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