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節時嬪妾特意讓人悄悄地去祭祀了高常在, 轉眼間也過去一個多月了。”
中元節其實不能說是節日,隻不過是這個時代的人,都會去祭掃墳塋而已。
“朕有時想, 既高常在心甘情願地將一切罪名都攬下, 那麽這一切事也就都可以結束了,朕也不追究她於宮廷之中自戕之罪。”
“可婉襄, 你始終都不是這樣想的。”
婉襄當然不是,“她不過是一個素來與人為善的常在而已。”
“便是三月裏她的好朋友馬常在因穿了我贈送給她的布料製成的衣服,而為寧嬪誤會偷竊懲罰,馬常在的傷都好了那麽久了, 高常在又何必那樣大的氣性,忽而就不想活了, 要將所有她憎恨的人都拖進地獄裏去?”
這根本就是說不通的。
自四月以來,高常在幾乎認下了圓明園中所有的罪孽。
從最近的事情來說, 她給寧嬪下毒, 是因為她恨寧嬪弄傷了馬常在, 害得她到如今也時常有夢魘。
她害安貴人是因為安貴人從前自恃寵愛欺負她與馬常在,恨李貴人是因為有那麽一兩次言語不合。
怎麽可能?根本就不可能,這理由太過牽強了。
先意圖殺人, 而後留下遺書,這手法也太熟悉了。
婉襄永遠也忘不了那一日她走進高常在所居內室時的情景,美好的生命就那樣毫無生機地懸掛在梁上, 因為忽而有人闖入的氣流而慢慢地晃動起來。
太過殘忍了, 這根本就不是高常在應該走向的命運。
高常在隻是一個史書上生卒年都不詳的小人物而已,她不應該被卷入這樣的風波之中的。
“所以你代表的是朕的另一麵, 若是你想繼續查下去, 朕不會阻攔你的。朕隻希望你不要因此而自苦, 因為造成這一切的並不是你。”
“有時候像熹貴妃她們那樣冷漠一些並不是壞事,人生在世,總要先顧及自己。”
安貴人因為宣揚巴豆之事被送回到了紫禁城中禁足,李貴人雖然疑罪已明,卻也自請先一步回到了紫禁城中。
至於婉襄,那一日之後,她意誌消沉了許久,以至於每日嘉祥陪伴,都鮮少笑顏。
而今日她與雍正泛舟於觀稼軒附近的湖上,周圍盡數是荷花,再討論這些事,未免辜負了雍正待她的一份心。
小爐之上茶壺已沸,婉襄將它取下來,將茶水倒入淡綠釉暗花螭紋杯中。
“這是用荷露烹的茶,萬歲爺嚐一嚐。”
嘉祥還沒有玩膩荷葉做的帽子,每日都要去湖邊采荷葉,便不如順便收些露水回來。
很快也就沒得采了,荷花的季節又要過去了。
雍正略嚐了一口,“果然有隱隱有荷葉的清香。”
他在品茶,婉襄在品這套杯子,這是康熙時期留下的。
裏麵是白釉,外側則是淡綠釉,外麵的杯底上麵寫著“大清康熙年製”這六個字,杯壁上還有四隻螭虎。
這顏色很適合今日使用,康雍兩代帝王審美都是清新淡雅的,真不知怎麽到了乾隆年間就完全變了樣。
雍正品嚐了一會兒,便放下了茶杯,隨手折下小舟一側的一枝蓮蓬。
他們已經誤入藕花深處了,所以小舟前進得很慢。周圍盡數是蓮花,可惜沒有鷗鷺。
他剝著蓮蓬,“從前隻在觀稼軒岸上欣賞過荷花,泛舟湖上,便又是另外的一種美。”
觀稼軒是圓明園中賞荷花最好的地方,乾隆與他的額娘崇慶皇太後都很喜歡來這裏。
當真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可憐雍正自己都沒有什麽時間過來。
說話之間他已經剝好了一顆蓮子,遞給了婉襄。
婉襄用手去接,他卻不滿意,非要直接喂給她吃。
此時舟上除卻他們兩人,便隻有一名背對著他們的撐船太監,婉襄紅著臉接了。
“原來這便叫‘蓮心徹底紅’。”
是《西洲曲》裏的一句,來時曾經聽湖上的采蓮女唱過,皇城之中許多蓮子蓮藕的供應,本來也來自圓明園中。
婉襄彎下腰去,輕撫著清涼的湖水,涼意自手指之間緩慢地傳遞上來,她麵上的紅霞很快也消退了。
“‘蓮子清如水’這一句也十分合適。古人寫詩,既寫景,又寫情,難怪能千古流傳。”
她的煩惱和遺憾無非是高常在的事,而今日的雍正,看起來也並不是那麽高興的。
“孔林工程告竣工,昨日孔子後人,衍聖公孔廣棨率族人七十餘人來圓明園覲見,四哥不是應當很高興麽?”
雍正花了大量的錢財來修繕闕裏孔廟,於科舉取士一道也花費了許多心血。
如今孔子後人攜族人來京陛見,其實是一個很重要的訊號。
儒家學說是孔子一手創立的,天下讀書人皆為儒生,連孔子後人都已經臣服在清帝腳下,他們又還有什麽可清高,自命不凡的?
“對於這件事,朕當然很高興。今日叫朕心煩的,是兩個姓嶽的。”
“哦?”婉襄為他添了茶,“萬歲爺若是心煩,不妨說出來叫嬪妾也聽一聽,或許嬪妾能為您排憂解難。”
雍正便道:“先說嶽浚吧,你可還記得此人?”
婉襄略想了想,便道:“是山東巡撫嶽浚嶽大人麽,總是上奏祥瑞的那一個?”
七月初嶽浚上奏,說曹縣一個農民家中的母牛產下了一頭瑞麟,沒過幾日,又奏報說曲阜縣六月二十五日遊慶雲環捧日輪。
除此之外,西南方向更有霞光三道,過了四個時辰都還沒有散去。
曲阜的西南方向,不就是京師。
“朕從前喜大臣言祥瑞,多少也有登極之後戰事不興,天災人禍俱少的誌得意滿。而去歲與今年山東屢遭天災,朕總覺得這些祥瑞也未必是祥瑞。”
“而今日嶽浚又上奏山東豐收,朕心總算寬慰些許。亦足見朕往切切一天人感應之理訓示臣下,確乎不爽。”
那麽這件事,便算不得很令人心煩了。
“另一個姓嶽的人,是不是寧遠大將軍嶽鍾琪?”
滿朝文武,姓“嶽”者,婉襄也隻知道這兩個,今年還有一場惡仗要打的。
“不錯。”
說起這些事,雍正漸漸就有了沉思之色,“西路副將軍張廣泗數日之前上奏,同朕言及於穆壘質地的所見所聞,及與嶽鍾琪相處的許多事。”
“他說嶽鍾琪於調度兵馬,籌運軍糧,以及統禦將士之事上多有朝令夕改,獨斷專行之處。”
朝令夕改,或是命令不明,都會讓士兵失去對主將的信任,這是很危險的。
“譬如調動兵丁奔走殺敵之時,常常全無布置,沒有合理輪換,讓上陣的官兵幾乎沒有可以休息的時候。”
“穆壘是新築城池,他卻僅僅在城中駐紮幾百餘士兵——似這樣的防禦,如何能抵擋賊兵進攻?若當真遇敵,豈不功虧一簣?”
將士兵置於危險和長期的辛勞之中,也會激發他們的逆反心理。
“除此之外,西北之地道路崎嶇,自巴爾庫爾之地行至穆壘,道路尤多溝塹。準噶爾賊人多為騎兵,若要破敵,則需步騎兼備,且準備好弓箭鳥槍,大刀長戟。“
“嶽鍾琪卻竟然在這樣的地方立意用車,亦在弓箭鳥槍之外,隻令士兵各帶木棍一根。平日對士兵副將等更多有苛責,剛愎自用,不喜人言。”
這些事,實在都不是一個統領大軍的將軍應該做的,難怪雍正心煩。
“罷了,朕也不想再說下去了,若當真有次情形,朕自然是要處置的。朕已令大軍撤回巴爾庫爾,至於吐魯番那些忠誠的回民,則交由張廣泗等人就近料理。”
雍正一再地提起“張廣泗”這個名字,婉襄漸漸地也想起來了,這個人會和鄂爾泰一起最終將嶽鍾琪從西北拉回來,送到牢獄之中去。
前線的事情,便是站在如今的角度,讀著這些文字也很難評判對錯,但終歸是摻雜著私心的。
為一己之私而在帝王麵前互相攻訐,這樣的事,曆朝曆代都不會少。
“不過月初之時,順承親王錫保令親□□津多爾濟總統滿蒙士兵一萬八千名,於奔博圖山嶺堵截準噶爾賊人。”
“於八月初五日遇見賊眾,大大小小的戰役一共打了十餘次,殺賊萬餘,大敗賊兵。若能秉承這樣的勢頭,則破敵有望了,婉襄。”
這不過是雍正的自我安慰,婉襄望著他笑了笑,並沒有評判什麽。
丹津多爾濟又打了勝仗,那麽和惠的駙馬,多爾濟塞布騰的世子之位也不會遠了。
中元節那天,婉襄帶著嘉祥放河燈,特意給她穿上了和惠公主給她做的一件衣服,她想讓她記得這個見事明晰,豁達開朗的姐姐。
她能確定的隻有一件事,無論勝負,雍正要麵對的大事小事還有很多,九月份有一件很壞的事,也有一件很好的事。
不知不覺已是落日之時了,他們在觀稼軒對岸上了岸。
“很快便沒有荷葉了,朕讓內務府的匠人用琉璃給嘉祥做了一頂荷葉帽子。若是她喜歡的話,還可以給她做一盞荷葉燈。”
“今年她還不大會說話,等到來年她便可以唱歌了。民間的孩童如何唱:‘荷葉燈,荷葉燈,今日點了明日扔……’”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