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襄將整套鋦好的瓷器又仔仔細細地打磨了一遍,修複瓷器,講究的是做舊如舊。

完成這一步,古代的匠人通常都會選用石炭,而作為現代人的婉襄習慣用砂紙。她帶過來的那一些已經用得差不多了。

桃葉就坐在一旁看著她忙碌,眼神晦暗不明,讓人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

前夜桃葉最後的那句話婉襄並沒有回應,婉襄也沒法回應。

劉婉襄注定是要成為雍正的妃子的。

於是這在桃葉心中便成了一種默認,這兩日她都寡言少語,既避免同婉襄交流,卻又舍不得離開她。

兩個人呆在一起的時候便總是詭異地沉默著。

婉襄找了個話題,“萬歲爺的萬壽節,永壽宮裏籌備地如何了?前幾日見你忙地腳不沾地,這幾日倒好些了。”

聽見婉襄的話,桃葉有些別扭地微微轉過了身去,“姐姐這般好奇萬壽節之事,究竟是想看這熱鬧,還是想要在這熱鬧之上更添一重熱鬧?”

雖則事實如此,這話說的並不好聽。

婉襄其實能夠明白桃葉在這件事上的憂慮,畢竟她們這段時日見過的,一下子被打入地獄的妃嬪並不少。

但她不明白桃葉為何這般深惡痛絕。

婉襄還是覺得自己應當和桃葉談一談,“事到如今,我已經被卷到了漩渦之中,又何必枉擔了虛名?”

齊妃、懋嬪、熹妃……每一個她接觸過的妃嬪分明都已經將她當作假想敵對待。

蘇答應尚且如此,若是她連妃嬪都不能成為,便隻不過是一隻隨時可以被人捏死的螞蟻。

如今距離鹹福宮的那件事還不久,想必宮中人人都在潛伏窺探。隻要他還在意她一日,懋嬪的懲罰可能就是她們的來日,沒人會願意冒這個風險。

可若是當真確定了雍正對她無意,隻怕熹妃第一個就容不得她這樣曾經進入帝王視線之中的宮女了。

婉襄在萬壽節時送這份禮物給雍正固然是感激,但也的確是邀寵,是讓他不能忘記自己。

“枉擔了虛名,我看姐姐是被還沒到手的榮華富貴衝昏了頭腦,當真戀慕起了那虛名。”

桃葉的情緒在一瞬間就激烈起來,“說好了到二十五歲一起出宮的,姐姐比我年長兩歲,到時先到宮外去等著我。”

找一處院子,在裏麵種一棵桃樹。春日坐在樹下賞桃花,初夏看結果,若生得好時,便將它們摘下來,自己留一半,將一半分送給鄰舍孩童。

這是桃葉救下劉婉襄之後,最初的那段時間裏,劉婉襄許給她的承諾。

“怎麽如今同萬歲爺說了幾句話,得了點微末賞賜,便將從前的誓言都拋到了腦後去?這紫禁城中有多少嬪妃冤魂姐姐可知,便僥幸成了妃嬪,又如何能保證自己不會是其中一個?”

劉婉襄沒法保證,但柳婉襄可以。

隻是她們也都沒法把曆史的發展明明白白地告知於桃葉。

“每個人都要選擇一條路走,桃葉,無論你是否能夠理解,這是我眼下唯一能選擇的路。”

桃葉仍舊同她對視著,眼中積攢的憤怒越來越濃,她終於忍不住推開了屋門,跑進了漫天紛飛的大雪裏。

“桃葉!”

婉襄立刻追了出去,這丫頭並不算聰明,尤其是情緒上頭的時候。就這般跑了出去,萬一衝撞了貴人,沒有人會為她出頭的。

前一夜就下了雪,雪地難行,婉襄跑出遠門的時候,桃葉不管不顧,已經跑過了宮道的拐角處,一下子就不見了。

婉襄心道糟糕,提起裙擺盡量加快了速度。

在經過拐角時她差點撞上了兩個宮女,聽見了她們談論的內容。

“因為萬歲爺龍體有恙,今年的萬壽節不辦了,你聽說了麽?”

“當然聽說了,我還聽說鍾粹宮的齊妃娘娘為這件事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呢……據說她是準備了……”

婉襄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一些。

萬壽節取消了?雍正龍體有恙……她不記得她看到過這樣的記載。

她隻停滯了片刻,恰有一片雪花飛進她眼睛裏,讓她一下子回過了神來。

現在不是考慮這件事的時候,她必須盡快找到桃葉。

眼前又是一個岔路口,周圍空空如也,並沒有行人能詢問。

隻能賭一把。婉襄咬了牙,選擇了那條進入禦花園的道路快步走去。

天寒地凍,禦花園裏的人應當是最少的。桃葉出門時眼中掛了淚,想必也並不想被人瞧見。

“桃葉,桃葉……”

怕驚擾了這般天氣也出來遊園的貴人,婉襄的聲音始終壓地很低,卻也始終沒有見到桃葉的人影。

不自覺漫步到了璃藻堂外,秋日裏的那株桂花仍舊枝葉繁茂,漆綠卻為白雪所覆蓋,偶爾在起風的時候撲簌簌落下些細雪。

“無所不在的阿布卡恩都力,求您別再讓我姐姐犯傻了……宮中的妃嬪那樣多,出身又那樣高貴,不是我們這樣的人能夠高攀地上的……”

璃藻堂後還有一棵柳樹,婉襄注意著腳下的碎枝,緩慢地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

桃葉的聲音婉襄是不會認錯的,這般大雪的天氣,璃藻堂後的道路平日不會有人行走,積雪並沒有被清掃過。

“若是您能夠答應我的請求,我情願在這裏長跪不起,求您……求您……”

這傻丫頭不僅跪在雪地中央,甚至還不停地磕下頭去,從側麵看來桃葉一張臉和一雙手都已經透出了一種不健康的紫紅色,她不能讓她繼續這樣下去了。

“桃葉!快起來!”

積雪太厚了,婉襄朝著桃葉走過去的時候十分艱難。

而她被人打斷,一回頭望見是婉襄,立刻就提起裙子朝著小路深處跑去了。

眼見著桃葉又要消失,婉襄一下子著急起來,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裙角摔了一跤。

幸而是在雪地上,因此摔得並不嚴重,但在她起身的間隙裏桃葉的身影仍然已經完全看不見了。

婉襄顧不得身上的疼痛,繼續朝著桃葉消失的方向走去。幸而這畢竟隻是一條小道,沒有什麽分岔路。

可婉襄終於找到桃葉的時候,她仍然是跪在地上的。

這一次她跪的不是柳樹,而是一個穿著草綠色團荷花雙喜紋夾袍的宮裝女子。

這衣服並不華麗,即便是妃嬪,應當也並不居於高位。

可婉襄的目光上移,從紅梅枝椏之間看見的那個人……居然是齊妃?

這般惡劣天氣,齊妃穿著並不符合她身份的服裝,在這人跡罕至的地方做什麽?

她不自覺地望向齊妃身後的假山,入口處有一串腳印,顯然不是花盆底鞋能留下的。似乎……似乎是個男人留下的……

那假山是一處死胡同,也就是說,若真是個同齊妃一起的男子,隻怕仍舊躲藏在那假山之中。

桃葉撞見了不該撞見的!

想清楚這一點,婉襄連忙躲到了樹後,遮掩了自己的身形。

她知道齊妃認得她,卻並不認得桃葉。若是自己此時貿然出麵為桃葉出頭,隻怕隻會適得其反。

她此刻應當怎麽辦?

婉襄正在思索之間,另一個方向的草叢裏忽而窸窣起來,一隻黑色的藏獒從草叢之中一躍而出,徑直朝著齊妃撲去。

桃葉雖然跪在雪地上,動作卻十分靈敏,一下子便躲開了。她看起來也並不害怕,就站在一旁靜觀其變。

藏獒身形碩大,齊妃尚且穿著花盆底,又如何閃避?在它撲出來的一瞬間便摔在了雪地上。

然而這藏獒也並不撲咬人,隻是伸出一隻爪子按著齊妃的胸口,吐著舌頭望向自己竄出來的方向,像是在尋找自己的主人。

顯見著是受人指引的,是誰這樣大膽?

草叢之間又是一陣窸窣之聲,婉襄的視線很低,望見的是一雙花盆底,和宮裝之上百蝶金團壽紋的圖樣。

她一開口,婉襄便知道是誰了,“齊妃娘娘,您怎麽在這裏?呀,蒼猊你這畜生,撲了不該撲的人,怎麽還不回來?”

這藏獒顯然通靈性,聽見那答應這般說,立刻便鬆了爪子,朝著那答應走過去,樣子十分溫順。

而那答應雖如此說,看來卻並不懼怕齊妃,猶如賞梅漫步一半朝著齊妃走過去。

沒有伸手攙扶倒在地上呼痛的齊妃,卻是將一旁桃葉的身形掩在了身後。

眼見著這名為“蒼猊”的藏獒得到了控製,齊妃便發了狠,“這該死的畜生,你為何不將它看牢些?還不快扶本宮起來!”

那答應伸出了手,齊妃的身體才剛剛起來一半,便又滑脫了。

片刻之間齊妃再一次重重地摔了下去,那答應是故意的。

這一次齊妃再也顧不得修養了,氣急敗壞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伸手便要掌摑那答應,“你這賤人,居然敢如此對待本宮!”

那答應不是吃虧的性子,牢牢地抓住了齊妃揚起的手。

那蒼猊也知道主人正在為人欺負,朝著齊妃大吼了幾聲,嚇得她捂著心口連連後退,踩到了斷枝,差一點又摔了下去。

這一次那答應倒是用力地握住了她,幫她保持了平衡。

“齊妃娘娘早已年華不再,這一把老骨頭不經摔,還是小心些為妙。”

作者有話說:

馴獸的都比較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