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問過晴蒲瑰琦周圍情狀之後, 雍正亦遣劉裕鐸前往檢驗。
又不免要動用刑獄衙門,仵作之流,以確定瑰琦死因。
但死因其實很簡單, 她身上沒有任何外傷, 她是死於生馬錢子之毒的。
而如今的問題是,即便瑰琦已經死了, 卻仍然不能說明她是清白的,或許隻是為虎作倀,而後為人滅口。
眾人都沉默下來,宮中有這般奸邪之人, 人人不寒而栗。
李貴人似乎並無一點要清醒的痕跡,而此時已經很晚了。
雍正不欲再等下去, “蘇培盛,著人將梧桐院團團圍住, 朕明日要見到或者說的李貴人。其他人便先回去吧。”
一時之間眾人都站起來行禮, 西裏間裏忽而走出來一個小宮女。
李貴人身邊的宮女到底還是上不得台麵, 慌裏慌張地給明間所有人都行了禮,而後怯生生地道:“回稟萬歲爺……李貴人此時已經醒了,她想要見……想要見……”
那小宮女的目光落在婉襄身上, 婉襄便向雍正福了福身。
“李貴人今夜遭此大劫難,此時清醒,想必心中畏懼不已。既是想要見到嬪妾, 嬪妾便去一趟, 也好安李貴人之心。”
雍正似乎並不大讚同,並不想讓婉襄被深深地牽扯到這件事中去, 但他見婉襄堅持, 沒有再說什麽。
“既是如此, 你去吧。”
雍正都同意了,熹貴妃和寧嬪當然沒有反駁的理由,但也都打定了主意不走,重新在自己原本的位次上坐了下來。
婉襄朝著西裏間走去。
李貴人這一夜經曆了中毒、催吐、喝解毒之藥等諸般事,沒有開窗戶,室內彌漫著一股奇怪的味道。
而李貴人本人此時奄奄一息地躺在床榻上,怔怔地望著天花板,即便是婉襄走進來,她也沒有任何反應。
“你們都先下去吧。”
瑰琦不可信,旁人也未必可信,還是隻留下她們二人談話更好。
留在房中照顧李貴人的兩個宮女都無聲無息地出去了,李貴人才開了口。
“是皇後娘娘……是皇後娘娘來索我的命了……”
婉襄沉了眸,“若當真是鬼神下手,又怎會有人能逃脫呢?李貴人,你沒有死,你還活著。”
兩行清淚從李貴人早已經不再年輕的麵頰上滾落下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一日我見到了皇後娘娘,她問我,我也在她麵前說起了和惠公主重病之事……”
“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想象到皇後臨終之前詢問起愛女重病之事,婉襄也不覺心酸起來,強忍住淚意。
“有那兩個宮女的話在前,皇後早已經知道了。更何況和惠公主重病,一直都沒有去探望皇後,母女連心,她又怎會猜不出來?”
悲傷之後翻湧上來的是恨意,婉襄的目光銳利起來,“李貴人,你最好是將你所知道的事情和盤托出,不然你百年之後,如何麵對皇後?”
今日黃昏時李貴人仍有顧忌,不過告訴婉襄那一日盯著她的兩個人是誰而已。
李貴人重又閉上了眼睛,讓所有的眼淚都流盡了。
“我恍惚聽見,她們說瑰琦死了。”
“也是馬錢子之毒,她手邊還有那隻你平日喝藥所用的鬥彩萬壽桃實紋碗,大約是想要偽裝成畏罪自殺,可誰會信呢?”
李貴人以雙手捂了臉,似是十分痛苦。
“為什麽熹貴妃娘娘要這樣?她知道我不會說的。我當時隻是不知道厲害……我立刻就沒有說了……”
婉襄頓時一凜,就要追問她熹貴妃派瑰琦過來服侍她到底是為了做些什麽,李貴人仍在喃喃不休。
“我今日喝藥用的根本就不是那隻鬥彩萬壽桃實紋碗,你提醒過我小心瑰琦,我害怕……我害怕那碗也有問題,就讓瑰琦換了一隻……”
“她怎會是畏罪自殺……怎會是……分明是有人要殺人滅口。”
可若是當真要殺人滅口,熹貴妃怎會將瑰琦的屍身拋在梧桐院附近的樹林中?
留下的那隻鬥彩萬壽桃實紋碗不是偶然,一定是證據,是嫁禍。
知道李貴人平素用這隻碗喝藥的,除了梧桐院李貴人房中的這些人,還有熹貴妃和寧嬪。
可她們今夜有機會去做這件事麽?
又或許瑰琦當真是無辜的,真正說謊話,將所有嫌疑引到瑰琦身上的人一直都是玟琦。
雖則玟琦先往牡丹台去報信也能夠說得通,但潛邸舊人年紀大了,皇後在時曾經下過一道旨意,允許李貴人之流尋太醫問診,玟琦不應該不知道才是。
那麽,她又為什麽要這樣做?
一片謎團。
婉襄的心再一次安定下來,“李貴人,如今誰都不知道今夜真正對你下手的那個人是誰,也就意味著將來或許還會有。”
“你隻有一條路可選,就是將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告訴萬歲爺,我們才是能能夠幫你的人。”
她微微揚了下巴,“你不必懷疑我,我做這一切,不過都是為了崩逝的孝敬皇後娘娘。我早已經知道有人在娘娘窗外說閑話的事了,是烏尤塔告訴我的。”
婉襄拔下了她發髻上那支料石蓮花簪,“這是皇後娘娘的陪嫁,是皇後娘娘臨走之前,托烏尤塔送給我的。”
“你是潛邸舊人,或許能夠識得。”
李貴人望向了婉襄的方向,“懋嬪有兩支……敦肅皇貴妃娘娘有一支……和惠公主有一支……是了,也該輪到你了。”
“我對不起娘娘……”
她壓抑著哭了許久,最後長歎了口氣,“瑰琦是熹貴妃娘娘派來監視我的,她隻是讓我不要亂說話,讓我信奉順天聖母。”
“她們要我相信那些怪力亂神之事,最好變得瘋瘋癲癲的,一個瘋子的話,是沒有人會相信的。這樣也好,至少我就不用死了。”
這樣的李貴人,和婉襄從前的認知並不相符。
“其實你也很聰明。”她感慨了一句。
李貴人輕輕笑了笑,“人為了活下去,總會聰明的。”
“潛邸裏折了太多人了,我至少還是個貴人,至少平平安安地在萬歲爺登極之後又活了十年。”
“瑰琦是熹貴妃給我的人,她隻是要求我不要亂說話而已。”
“那安神湯其實沒有一點效用,她們就是希望我晚上睡不著,而後白日裏多睡,不要見旁人,不要同旁人說話。今日你我談話,瑰琦進來添茶,其實就是這個意思。”
李貴人的思緒漸漸清晰起來,“她們明知道我平日不如何喝安神湯,又為什麽要在安神湯中下毒,殺不死我,隻是讓我受這一場罪?這不合情理。”
是的,從一開始就不合情理。
可若是,下手的那個人,一開始的目的根本就不是要毒死李貴人呢?
婉襄的思緒一下子豁然開朗,為什麽今夜之事,就不能是單獨的兩件事呢?
熹貴妃的人隻是希望李貴人不要將她曾聽見有人在皇後窗外談話的那件事傳播出去,因為她或許就是罪魁禍首。
而另一撥人則希望借中毒之事打擊李貴人的精神,使得她再不受熹貴妃的鉗製,讓雍正得知熹貴妃為後位而做的“良苦用心”。
這另一撥人……自然是更心狠手辣的。
婉襄下意識地就想到了種綠……殺人嫁禍這種事,也的確更像是寧嬪的作風。
她應該在雍正麵前將這件事幹脆地揭穿,還是……再等一等?
婉襄正在躊躇之間,李貴人忽而道:“我必須將這件事告訴萬歲爺,隻有這樣我才能是安全的,這樣無論熹貴妃也好,旁人也好,才會覺得我是一顆無用的棋子……”
她撐著虛弱的身體想要起身趿鞋,被婉襄攔下,“如今瑰琦都已經死了,死無對證,即便你說了又如何?”
“此時熹貴妃還在外間,你當著她的麵說這些,就不怕她以後挾私報複嗎?”
這絕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不過是打破了寧嬪和熹貴妃之間的平衡而已,說不定這件事被李貴人叫破,寧嬪巧舌如簧,便連殺人之事也要栽贓到熹貴妃身上了。
“可是我一刻都不能再在這裏待下去了,我要去見萬歲爺……去見萬歲爺……”
李貴人掙紮之下力氣極大,婉襄都差點沒有攔住她。
她已經站在地上,一抬頭恰好望見正朝裏間走來的雍正,頃刻之間就嚇得跪下去。
“萬歲爺……嬪妾……嬪妾……”
雍正隻望向婉襄,“怎麽了?”
婉襄也站起來行禮,“李貴人覺得如今的梧桐院鬼影重重,不敢繼續在這裏待下去,因此想要同嬪妾一起暫且住在萬字房中。”
先保全李貴人這重要的人證。
李貴人抬頭看了婉襄一眼,也反應過來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求萬歲爺開恩……”
雍正不喜歡這樣無序,但也是無可奈何。
“既是如此,便著人收拾屋子吧。”
他望著李貴人憔悴的模樣,想要說什麽,但終究沒有,“小順子,你留下來幫李貴人打點行裝,而後在萬字房中尋一間合適的屋子。”
“太晚了,朕覺得有些累了。婉襄,你先隨朕回去吧。”
今夜沒有月色,他們坐著轎輦回去,一前一後,並沒有同彼此談話。雍正心裏大約很煩躁。
等回到萬字房中,獲螢已經久等了。
“回稟萬歲爺,貴人,今夜小公主房中的一隻五彩耕織圖瓶碎了。”
原來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