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已經是深秋了, 但今日宮中難得開宴會,人人喜氣洋洋,隻有皇後這裏才當真顯現出秋日寂寥之景。

婉襄從那一片熱鬧之中走出來, 行禮之後自然地在皇後身邊坐下, “娘娘,您找嬪妾有什麽事呢?”

縱然敬仰皇後, 但婉襄其實仍然很少單獨和皇後相處。

皇後麵前似乎總有許多人,有烏尤塔,有和惠公主,有寧嬪……她是個受人景仰和尊重的皇後, 所以所有人都願意圍在她身旁。

但今日連烏尤塔也不知道去了哪裏。

“其實也算不得有什麽事,不過是忽而想找你說說話, 怕以後沒機會。”

縱然秋日溫暖,湖畔有風, 皇後坐在一張太師椅上, 空隙都為各種皮毛製成的毯子填滿。

她大約覺得很冷, 婉襄覺得她看起來就像雍正七年時的懋嬪那樣。都到了告別的時候了。

皇後分明隻是尋常語氣,然而在聽見“怕以後沒機會”這幾個字的時候,婉襄還是不受控製地落下了一滴眼淚。

“湖上風大, 沙子迷了眼睛。”

婉襄連忙這樣解釋著,用手帕用力地按去了眼角的淚水。

越是病重之人,對這樣的訊號越是敏感, 但皇後的態度總是很坦然, “別哭,還沒有到時候呢。”

到那時, 再多的眼淚也不足夠了。

“婉襄, 今日之事, 也算是圓了你當日的心願了。”

她說起的是雍正七年的時候。

“那時候你坐在景仁宮裏,麵前是本宮賞給你的一大堆點心,一張臉白白淨淨,滿是不好意思,看起來那樣稚氣。”

“那一日本宮本來以為你是打定了主意不開口的了,可說到這些事,倒也能眉飛色舞,頭頭是道。那時本宮教導你,不過是希望你不要莽撞,把事情都計劃好再行動,如今……如今沒有本宮的幫助,你也能將這件事辦下來了。”

皇後似是有些累,唇上連一絲血色也無,緩了緩,才繼續說下去。

“嘉祥是本宮在這紫禁城裏見過最健康的孩子,她一定能平平安安長大的。”

婉襄又有淚意,隻是拚命忍住了,“嬪妾臨盆那日……多虧皇後娘娘一直在身旁呼喚嬪妾的名字,如若不然,嬪妾怕是醒不過來了。”

皇後淡淡笑了笑,希望她不要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那一日萬歲爺也是想要進來探望你的,被人死死攔住了。那時萬歲爺當真是誰的臉麵都不顧了,就連寧嬪上前去勸,都為他怒斥了一通,差點挨了一腳。”

這件事婉襄從來都不知道。

“萬歲爺畢竟是萬金之軀,產房血汙不利於男子亦是古來有之的說法,本宮與萬歲爺是夫妻,便想著以身相代罷了。怕是你那天更想要見到他。”

她不會想見到雍正的,她實際上不想見到任何人,她的思緒全都被疼痛打散了,在一片混沌之中,她隻看見了尹楨。

她到現在都沒有想明白在完全錯亂的時候,她看見的那張和雍正完全一致的臉究竟是不是她的錯覺。

而自那以後,尹楨再也沒有出現過。

“是娘娘的善心。”

“是皇後的責任,你畢竟是萬歲爺的妃子。”

到將要斷舍離的時候了,她寧肯彼此之間的關係淡一些,免去不必要的傷悲。

婉襄隻是莫名地覺得有些失落,原來皇後是這樣想她的。

“既然你這樣說了,本宮其實也有一件事要囑托你。平日若是無事的話,多陪陪和惠吧。”

“她近來生病,在這圓明園中除卻伯塔月也沒有其他的朋友,也就是能和你們說得上話了。”

和惠公主根本不是近來才生病的。

隻是顧及皇後的身體,從來也不想讓她知道而已。

而和惠公主也不會跟著皇後到暢春園去了,因為她的身體已經不能支撐她繼續在皇後麵前強作精神,她如今已經連床都下不了了。

婉襄努力地壓抑下自己心中的另一重悲傷,“嬪妾和富察福晉都會多多地去探望和惠公主,也會為她祈福,期望她早些康複的。”

皇後略略點了點頭,她實在沒什麽精神,以至於每說一些話,都要緩上許久。

“寧嬪去求了萬歲爺,讓她跟著本宮到暢春園去侍疾,萬歲爺答應了。”

“寧嬪從入宮開始,便一直都與本宮交好,一開始本宮也隻是覺得她是個癡心的孩子。去歲六月時萬歲爺病重昏迷,她求了本宮,讓她日日都在萬歲爺那裏照顧。”

“萬歲爺要同大臣們議事,將她遣出,略得了些空閑,便到佛寺裏去祈福……也是這幾個月來,本宮方才覺得她或許並不是這樣簡單的。”

皇後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說法,“或者說也不是這幾個月,而是從去歲八月地動,她遭遇不幸開始。”

皇後也察覺到了寧嬪的不對勁,所以後來婉襄屢屢陪伴皇後之時都遇不到寧嬪,不是她的錯覺,也不是誰在躲著誰。

她語重心長,“九子墨之事撲朔迷離,沒有切實的證據,誰都不知道在背後下手的那個人是誰,婉襄,往後你還是要多加注意才是。”

皇後雖然沒有明說,但婉襄知道,她也覺得九子墨是寧嬪在自導自演。

點到即止便足夠了。

不遠處的歡聲笑語不斷傳來,宮女們在帶著紫禁城新一輩的孩子做著遊戲,皇後眺望了片刻,終於又收回目光。

“婉襄,你一定要保護好你的孩子,不要像本宮這樣。”

她自嘲地笑了笑,“弘暉走得太早太急了,這些年本宮拚命地不想要忘記他的樣子,但人老了,也糊塗了,終究沒有法子。”

“幸而本宮還有和惠,她是唯一一個養在本宮膝下的公主。和惠那麽聰明可愛,讓本宮覺得,這一輩子沒有親生的孩子其實也沒有關係。”

婉襄的淚水終於再一次決堤,她深深地恨起來,恨自己為什麽要知道那麽多的事。

如果她不知道曆史,不知道和惠公主的結局,或許還能在此刻為瀕死的皇後感覺到一點欣慰,但此刻她心中唯餘一片冰涼。

“別哭,別哭。”

皇後要將自己的手帕遞給她,但是她沒有力氣,她抬起手,未及接觸到婉襄,那手帕便如蝴蝶一般朝著人群飛了出去,最後落在了孩童嬉戲之處。

懵然的永璉撿起了手帕,抬頭望向皇後和婉襄所在的方向,而後邁著小腿,朝著她們小跑過來。

他在皇後麵前停下來,恭敬地磕下頭去。

“皇瑪嬤萬福金安。劉娘娘萬福金安。”奶聲奶氣的,強作大人模樣。

皇後想要攙扶他,但根本就做不到,婉襄上前將他扶起來了。

“這塊手帕是你皇瑪嬤的,你拿過去,遞給皇瑪嬤好嗎?”

永璉認真地點了點頭,和婉襄一起走過去,將他胖胖的小手高舉,直到皇後能夠接到。

而後他歪著頭看婉襄,“劉娘娘,你為什麽哭呢?”

婉襄克製不住她的眼淚,卻還要欺騙永璉,“劉娘娘沒有哭,隻是風太大了。永璉為娘娘擋一擋風,好不好?”

就像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一樣,永璉的一張小臉崩地緊緊的,努力地要為她遮住湖麵上吹來的風,最後為他的乳娘帶走了。

皇後亦背過臉去,抹去了眼角的淚水。

“婉襄,你要保護好你自己的孩子。”

皇後又重複了一遍,忽而問她:“婉襄,近來皇上身體如何。中秋節時,本宮分明覺得他也不太康健。”

皇後麵前,婉襄沒有必要撒謊,“七月時聽到西北戰敗的消息,急怒交加,當即便吐了一口血,而後又自切悲傷了許久,日日都得按時喝藥,才能夠維持在外人麵前的樣子。”

皇後隻是點了點頭,“別讓他為了其他的事傷悲了。”

她並沒有再問下去,轉而問起了別的。

“地動之後本宮去勤政親賢殿請罪,那一日,其實你在內殿裏,對不對?你可知萬歲爺說的那句“無妨”是何意?

婉襄是知道的,但此刻,她知道皇後也知道。

“寧嬪曾經短暫地投過皇上的喜好,可後來,連自己也不知做錯了什麽。皇上這個人,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寧嬪這一生也不過就是這樣了。”

是又告訴她,也要給寧嬪留一些餘地。

“他這一生其實沒有喜歡過什麽,本宮知道的。他喜歡萬裏江山,可江山很多時候不能給他回饋。所以他現在又有了你,本宮其實很高興。”

“至於本宮自己……”

她望著青天之下,兩行雙飛的雁。

沒有一對是她同她的丈夫。

“愛是不愛的,恨卻也不恨,皇上不是什麽癡情種,不會將正妻的位置給心愛的女人,這一生,便隻是不鹹不淡地晾著。”

都過去了。

“本宮知道自己不會是陪伴他到最後的人,但他這些年也沒有什麽對不起我。不過就這樣過去了。”

皇後這樣說著,仍舊落一滴淚,但也僅僅是這一滴淚。

抹去了,便沒有了。

“今日好秋光,婉襄,你去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