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執玉為直隸總督時, 曾上書於朕,請於天津為十三弟立祠,朕前已允準。而如今各省總督多有上奏於當地為十三弟立祠者。”

婉襄麵前是一隻裏白釉外澆黃釉錐拱海水雲龍紋碗的碎片, 她正將它們一塊一塊擺好, 準備貼上標簽,而後修補。

清朝燒製這種裏白釉外澆黃釉的瓷器是從康熙朝開始的, 而後曆代都有燒造,但或許是因為這樣的瓷器隻能為帝王於嬪妃所用,所以留下來的器物並不多。

燒造這樣的瓷器,要先燒成素白胎, 而後上以鐵為介質的著色劑,二次入窯燒造。

燒成的瓷器胎質細膩, 釉麵光澤,顏色淺淡嬌嫩, 如少女的肌膚, 十分惹人喜愛。

“怡賢親王一生報共體國, 賢名為中外聞之,然天下之大,並非人人都曾受賢王恩澤, 即便立祠,恐怕百姓也未必有多敬仰尊重,香火不旺, 不過勞民傷財而已。”

還恐怕會充實了貪官汙吏的私囊——這本來也就是某些人的邀寵之計而已。

雍正點了點頭, “朕也是這樣想。若並未曾施以恩澤,十三弟也定然不會受百姓祭享, 即便是香火旺盛, 也不過便宜了那些孤魂野鬼。”

“十三弟之功德, 配享太廟,理應俎豆千秋。除卻之前已允許建祠之地,除卻畿輔之地,以及祖宗發祥之地奉天,均不許再建。”

雍正忽而沉默了片刻,婉襄用心地整理著那些碎片,並沒有發覺有什麽不對。

“兩淮鹽務積弊多年,自十三弟為朕總理戶部事務以來,杜絕了一切弊端。眾商鹹沐恩膏,萬灶皆成樂土。”

“此外,水利最關民生,尤其於江南這般戶口繁殷之地。十三弟在時關切民生,留心查問,將一切事宜俱奏報於朕,請於江南興修水利工程。”

婉襄抬頭望他,見他眼中已有傷切之色。

“朕本來欲讓十三弟前往江南督建,終因為十三弟肩上擔子太重而不能成行。”

“其工程雖由他人督促建成,然如今東南之地數千裏,農桑灌溉便利,河流疏通,而不曾有泛濫之事,都緣由十三弟創始之功也。”

“十三弟之功德顯著於江南,著於揚州地方建立祠宇一所,以慰江南百姓之心。”

說著不許於全國各地建立祠宇,卻又想盡辦法增加怡賢親王受祭享,為百姓銘記之處,怡賢親王於雍正而言,實在是太重要的人。

“此外,如今的浙江總督李衛亦是十三弟推薦給朕的人才,其為浙省總督多年,浙人深受其恩惠,亦為十三弟之功也,因此著於杭州同樣建祠一所,以彰王之功德。”

小順子在勤政親賢殿門口東張西望,試圖引起婉襄注意,她知道是什麽事。

“萬歲爺應當喝藥了,先停一停吧。”

在她剛剛伴駕的時候,雍正便曾經下旨,不許宮人在他們兩個獨處的時候送藥進來。

今日盛藥的藥碗也是一隻裏白釉外澆黃釉錐拱海水雲龍紋碗,婉襄手上的那隻,就是戰敗的奏報送到雍正龍案上時,為他所砸碎的。

小順子很快將藥送來,而後無聲地退了下去。

雍正很快將藥汁飲盡了,他習慣不用蜜餞來壓苦味,這於他而言或許也是一種警醒。

“喝了這一兩年的藥,朕都已經快要沒有感覺了。”

婉襄靜靜地望著他,安慰他:“快了,劉太醫不是說,您的身體已經好多了,很快就會完全好起來了。”

這場雍正七年冬日時起的病症,到九年的秋日,終於要結束了。

他向著婉襄招了招手,婉襄便朝著他走過去。

他用一隻手摟著她,靠在她身上休息了片刻。

“今日嘉祥聽話麽?”

婉襄忍不住笑起來,“她根本還聽不懂話,何談‘聽話’。白日裏帶著她去探望了富察福晉,把幾個孩子擺在一起。”

“永璉也不過一周歲大,但倒很懂得禮讓,左邊是妹妹,右邊是小姑奶奶,他一人親了一口,沒有厚此薄彼。”

雍正立刻輕笑起來,“這小子。”

末了又感慨,“朕從前見你同其他嬪妃關係都隻是一般,如今倒有些人可以往來。”

“從前總被四哥關在養心殿中,很少與外人交往,自然是這樣的。”

雍正笑嗔道:“不說自己不願意出門,倒來埋怨朕關你。早知如此朕便將你禁足,省得白擔了這虛名。”

“裕妃娘娘妙語連珠,又深知圓明園中可遊玩之處,可消磨時間之事,是個很有趣的人。”

雍正便道:“你倒不嫌棄她嘴碎。”

“我進宮晚,很多事都不知道。有時裕妃娘娘說起過往之事,便像是聽故事一般,覺得十分有趣。”

“而如今嬪妃們住得都分散,又沒有什麽可爭之事,唇槍舌戰也很少,反倒和諧。”

她們都已經習慣自己消磨漫漫長夜了,婉襄得寵也近兩年,她們都明白了雍正的心意。

若是不考慮這些,若不是無聊些,其實做妃嬪還是很不錯的,雍正沒有虧待她們任何一個。

“那這幾日皇後的身體呢?朕為她換了太醫,可有些起色?”

皇後的身體不會再有什麽起色了,縱有,也是無用的。

“不過還是老樣子。皇後娘娘前日同您說,希望中秋家宴之後便搬到暢春園去……無論如何,我和嘉禾都會在您身旁。”

後宮女子,除卻皇後與太後,連死在紫禁城中的資格都沒有。

所以懋嬪彌留之時,被挪到了吉祥房去。

而皇後大約也是預感到自己大限將至,所以想要到暢春園去度過餘生歲月,安安靜靜地離開。

雍正當然明白婉襄的意思,他是從小在紫禁城中長大的人,康熙那麽多妃子,那麽多皇後,他見證了每一位皇後的薨逝。

他更用力地抱緊了婉襄,想要逃避這根本就逃不開的事,但當然是徒勞無功的。

雍正隻好轉移話題,“你和富察氏交好也是件好事,富察氏持心公正,貞靜端莊,且畢竟是未來的皇後。”

婉襄找到了腰上他的手,緊緊地握住。

“四哥,不要說這樣的話。”

她又沒有做錯什麽,不要用這樣的話來懲罰她。

他們就這樣感受著彼此的存在,靜默了片刻。

蘇培盛又自殿外走進來,向雍正稟報,“回稟萬歲爺,寧嬪娘娘在殿外求見。”

寧嬪久不麵聖了。

雍正鬆開手,看著婉襄重新坐回到了窗邊的長榻上。

“讓她進來吧。”

像是故意避著婉襄一般,縱然這段時日婉襄前往探望皇後的次數並不少,卻一次都沒有遇見過寧嬪。

圓明園雖大,也沒有那樣大。

得到雍正允準,她很快便自殿外走了進來。

或者是為了遮掩額角的傷疤,那寥寥的幾次見麵,寧嬪的妝容都是很濃的。

又為了搭配這濃豔的妝容,她的服裝與發飾都十分豔麗精美。

但今日不是。

今日的寧嬪素著一張臉,疤痕明晃晃,唇色蒼白,臉色十分難看。

也不過穿著一件月白色百蝶穿花紋暗花綢氅衣,戴一隻以素銀和通草花裝飾的鈿子,不像是後宮中協理了六宮的嬪妃,簡直像是尋常當差的宮女。

這又是怎麽了?

寧嬪上前給雍正行禮,“嬪妾給萬歲爺請安。”

她這樣裝扮,雍正顯然也不習慣。

往常嬪妃在他跟前說話,他不大愛聽,都會一邊批閱奏章,但今日顯然是被唬住了,並沒有低下頭去。

“寧嬪,你打扮成這樣過來見朕,是有什麽事麽?”

寧嬪並沒有起身,“的確是有要事要向萬歲爺稟報。”

她就像是一柄劍一般插在雍正麵前,婉襄要站起來同她行禮,一時之間也有些躊躇。

但她隻將婉襄當成一個透明人。

“自嬪妾協理六宮以來,深感後宮花用糜費之巨,而其中又有許多可以儉省之處,嬪妾連月來都已一一詳查核減。”

後宮之中的花費是少了些,但那些於其中一層層中飽私囊的人還在,最終受苦還是那些沒有話語權的低位嬪妃。

甚至裕妃私下裏也同婉襄抱怨過幾次,說每日送到接秀山房的消暑飲品與冰塊都少了些。

嬪妃身邊的宮女,二小姐也是小姐,手頭上富裕慣了,忽而要節衣縮食地過日子,園中自然各處都怨聲載道。

尤其可憐幾位鋸嘴葫蘆似的答應與常在,裕妃心善,私下補貼了高常在和馬常在不少銀錢。

實在出乎婉襄意料。

“……似蘇州巷中戲子伶人,亦不必留下這麽多人數教養。萬歲爺忙於朝政,鮮少入同樂園聽戲,平日也不過是嬪妃偶有經過,傳戲班過來而已。”

“嬪妾以為,蘇州巷中戲子伶人亦可以裁撤一部分。這些人散入民間,也算是天家與民同樂之舉。”

寧嬪已經說了很多了,雍正顯見著有些不耐煩起來。

“節儉自然不錯,但天家氣象,該有的東西還是不能減少的。”

“如今減少戲子伶人,來日蒙古王公,外蕃使臣來京進上,難道我泱泱大國連像樣的歌舞伶人都沒有麽?”

寧嬪忽而又拜下去,分明是有未竟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