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襄想要悄悄地打開腦海中的係統搜索一番, 雍正卻直接為她解了惑。

“孝惠章皇後年老,牙齒鬆動脫落,常悒悒不樂。“

“皇考事母至孝, 知此事後便安慰她, ‘太後之孫亦發白,牙齒將落也, 更何況太後乎?我朝先人常言,老者牙齒脫落,於子孫有益。”

“此後孝惠章皇後方才生歡喜之色,以為此慈闈福澤綿長之嘉兆也。孝惠章皇後高壽, 你能夢見她,夢見她照拂永璜與永璉, 如此看來,你們三人都是有福之人。”

富察氏此刻當然也麵有喜色, “皇阿瑪金口玉言, 想來永璜和永璉都定然會健康成長的。”

永璉是她的親生兒子, 但她說話之間總不忘帶上永璜,是一國之母應當有的氣度。

她又道:“皇瑪法事孝惠章皇後至孝,可惜兒臣年小不能見。不過兒臣也曾聽四阿哥說起過一些舊事。”

雍正亦是十分仰慕他的父親康熙的。

“哦?你都聽聞過什麽舊事?”

富察氏便娓娓道來, “康熙三十六年時,皇瑪法北巡,特命人為孝惠章皇後祝壽。”

“孝惠章皇後亦記掛皇瑪法, 命人為皇瑪法送衣物。因天未冷, 河流尚未結冰,因此皇瑪法還不能穿上。”

“而後便上書孝惠章皇後, 言‘待天寒必歡喜服之’, 又遣太監送水果幹並土儀至孝惠章皇後宮中, 令總管太監顧問行請嚐鮮。”

康熙三十五年,連弘曆都還沒有出生。

雍正的神色淡了些,“孝惠章皇後與皇考母慈子孝,似這般事常常有之。”

富察氏察言觀色,又試探性地說起了另一件事。

“康熙五十六年時,皇瑪法因太子廢立之事頭暈目眩,足不能行。又逢孝惠章皇後病重,仍堅持至寧壽宮安慰孝惠章皇後,跪於床榻之前親奉湯藥。”

“莫說是天子,便是民間尋常子弟,又有幾人能做到如此。”

她抬頭望向雍正,“皇阿瑪同樣事母至孝,及皇瑪法崩,皇瑪嬤決意從殉,不飲不食而至痰疾發作。”

“皇阿瑪素畏暑熱,然仍侍奉湯藥於皇瑪嬤左右,寥寥幾日之間暑疾發作數次。”

“兒臣等當效皇瑪法及皇阿瑪之行,弘孝悌之義。”

雍正仍舊興致寥寥,“弘曆也曾承歡於皇考膝下,耳濡目染,自當如此。”

婉襄仍然沒有看出來富察氏今日說這些話的意思,見氣氛冷淡下去,目光恰好落在富察皇後鬢邊的一朵通草絨花上。

《清史稿》中記載,富察皇後素來勤儉,不禦珠翠,向以通草絨花為飾。

沒想到這樣早便開始了。

婉襄便問她:“福晉發上別著的是什麽?我瞧著有些新奇。”

富察氏似乎也有些躊躇,不知是否應當循著她準備好的那些話說下次。

此時聽見婉襄開口,便笑著摘下了一朵,遞給婉襄,“是用通草做成的絨花。”

“通草是一種尋常見的草藥,質地柔軟有彈性。將其截斷,取其內莖曬幹之後紋理細膩潔白,材質甚佳,可以自如彎折成想要的形狀。”

婉襄接過來,將這朵花的信息都掃描到了她的係統裏。

到她那個年代,似這般工藝已經幾乎失傳了,僅能從一些民間的手工藝愛好者那裏看見一些。

人們越來越注重實用性,忘記了娛樂和欣賞。而絨花並不貴重,天然材質保存不易,便是博物館中所藏也隻是寥寥。

很珍貴。

“是‘西施曉妝’麽?”像是婉襄萬壽節時看見的一種**。

富察氏點了點頭,“正是。這些絨花都是秋日時仿照**形狀染好的,若是貴人喜歡,兒臣令人送一些過來。”

婉襄下意識地便想要拒絕,想了想還是應承下來,“那就多謝福晉了。”

一旁的雍正聽了半日,忽而道:“怎麽忽而想起來用通草做裝飾?”

富察氏便道:“同身邊的嬤嬤談天,說起她們小時候的事。自小都是貧苦人,哪裏能有錢買花戴。”

“天然花朵易凋謝,見人用通草扭做花簪,便自己也學著做。”

“恰好四阿哥的侍妾富察氏吃藥,其中就有一味通草,尋太醫院要了些,讓底下的嬤嬤們試著做了做,覺得不錯,便又令內務府做了一批出來。”

這隻是來源而已。

“通草價賤,遠非金銀珠玉可比。這一年來屢有天災人禍,因此兒臣想從自己做起,不飾珠玉,故衣蔬食,與百姓共度難關。”

雍正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滿懷感喟。

“你是個識大體的孩子,比弘曆有福氣。”

若是旁人如此,婉襄隻怕覺得她們是在做戲。

但富察皇後的確是這樣品行高潔,能夠很好地體察下情的女子。

他終於有了些心思,“其實皇考聖明一世,最難得的也是這份孝心。”

“康熙四十九年,孝惠章皇後七十大壽,寧壽宮舉辦宴會,參與者豈止王公貝勒,皇子福晉、乃至於來京外藩,大臣侍衛。”

“皇考年事已高,然仍作蟒式舞於孝惠章皇後之前,頻頻向其祝壽。似這般行止,百代帝王亦無有之。”

富察氏微笑著回應他的話:“兒臣雖是滿州人,卻也未見過滿洲的蟒式舞。皇瑪法篤行孝義,實為大清百代子孫榜樣。”

“皇考做了六十多年帝王,到底也難免遺憾事。諸如孝莊文皇後在時熱河行宮尚未建成,不得侍奉皇瑪嬤於行宮之中賞玩遊覽。”

富察氏接上去,“幸而孝惠章皇後高壽,熱河行宮建成之後每逢入夏,皇瑪法都會侍奉孝康章皇後往熱河避暑。”

“說來孝莊文皇後、孝惠章皇後,以及皇考的孝誠仁皇後三代皆和睦,一同跟隨皇瑪法謁世祖陵寢,似這般事,往後便實難重見了。”

雍正朝不僅沒有太皇太後,雍正元年五月之後,便連太後也沒有了。

婉襄終於知道富察氏今日為何長篇大論地談起康熙的孝悌之道了。

富察氏說完這句話,便站起來,跪在雍正腳邊。

她腹部隆起的弧度其實同婉襄差不多,後來乾隆朝唯一的嫡公主將於雍正九年五月二十四日降生。

“人生之大憾一,為‘子欲養而親不待’。皇瑪嬤薨逝之時,皇阿瑪痛徹心扉,心中定然有許多遺憾。”

“而額娘自圓明園歸來,其實也已經病下許久。隻是堅持著要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日,不許身邊任何人向您提起她的病情。”

富察氏似是有些難受,用手抱著肚子,“兒臣鬥膽,請問皇阿瑪,派遣出去尋找那宮女家人的侍衛可有消息傳來?”

“若是無有消息,皇阿瑪要令額娘一直呆在永壽宮麽?”

熹貴妃是否生病,婉襄並不清楚。但冬至都過去,馬上就是新年,她知道她一定按耐不住了。

她要從永壽宮出來,不能墮了她在外命婦之間的威嚴。

看著富察氏如此,婉襄心生不忍。

但她並不能出言幹擾雍正的決定,讓別人覺得她能在一定程度上左右雍正這個帝王的想法。

隻能是滿懷無奈地望著他,期望他至少對富察氏心軟。

“罷了。”

蘇培盛迅速上前,將富察氏攙扶了起來。

“這件事究竟如何,朕自會有決斷。”

似是怕富察氏擔心,又怕她會為熹貴妃母子詰難,他還是給了一句指向性明確的話。

“開年之後宮中諸事繁多,皇後精力不濟,是應當有人為皇後分擔。”

富察氏是聰明人,當然聽得懂雍正的話。

她方要起身謝恩,小順子忽而從養心殿外匆匆走來,麵有驚惶之色。

“回稟萬歲爺,貴人,福晉。和惠公主府有消息傳來,說是和惠公主黃昏時發動了,道如今還未能將孩子生下來。”

“太醫說……太醫說恐怕胎位不正,是難產。”

“什麽!”

雍正霍然從長榻上站了起來,下意識地便要披衣。

不知為何,婉襄的小腹也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小順子抬頭小心翼翼地望了他一眼,“皇後娘娘聽聞此事,已然出宮往和惠公主府去了,您……”

皇後是關心則亂,她也隻是皇後而已。但雍正不行。

“您是萬金之軀,若是聖駕蒞臨公主府,隻怕府中便要更亂了。”

富察氏在這時又走到雍正麵前,主動請纓。

“皇額娘久病無力,兒臣是和惠長嫂,當前往公主府關懷。”

“皇阿瑪放心,和惠是您的女兒,也是怡賢親王的女兒,十三皇叔在天有靈,定然會保佑和惠,令她逢凶化吉,遇難呈祥的。

富察氏的話語很好地寬慰了雍正,他打消了親自前往和惠公主府的想法。

但富察氏自己也是孕婦……

“太醫說兒臣胎像穩固,比懷著永璉時的懷象更好,皇阿瑪和貴人都不必擔心。等和惠有了好消息,兒臣會立刻著人稟報。”

她說完這句話,最後給雍正行了禮,便腳步匆匆地朝著殿外走去了。

富察氏的背影是堅毅的,她是婉襄來到這個朝代之後所見過的最優秀的女子。

和惠……會順利地把她唯一的兒子生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