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一個暖鍋, 也值得你這樣好奇,翻來覆去地看?”

雍正一麵說,一麵將銅鍋邊緣, 桌上的一些菜蔬、魚肉放進了滾沸的湯水裏。

若說現代的火鍋, 婉襄不知見了多少,可這五百年前的銅鍋, 於婉襄而言當然稀罕不已,把它掃描到了文物庫裏。

雍正大約是覺得她可憐,小時候連火鍋都沒有吃過,一看著什麽東西煮好了便放進她的碗裏。

周圍沒有人服侍, 隻他們兩個。

“四哥不是說這金鯉要先送去太廟薦新的麽?現在真的可以吃嗎?”

婉襄好奇地撥弄著碗中的魚肉,又望一眼還沒放進鍋中的。

雍正輕輕地用筷子敲了一下她的手背, “誰同你說這是鏡泊鯉魚了?這分明是普通鯉魚,少說些話, 難得這幾天胃口好, 快吃吧。”

婉襄仍然不動, 她發覺這魚肉分明和那一日她看見的,被冰在冰塊之中的鏡泊鯉魚是一樣的。

“可是這分明……”

雍正伸手捂了她的嘴,沒有讓她繼續說下去。

“懷了孩子之後, 人是變笨了許多。”

婉襄這才反應過來他為什麽這麽說,他隻是以為她好奇鏡泊鯉魚的味道,想要讓她早些嚐一嚐, 在還不到春日的時候。

雍正的手放開了, 婉襄低下頭去,掩蓋著心中的喜悅。

“是普通鯉魚。”

她搛了一筷子魚肉, 仔細地品味了一下。

清湯很好地保留了魚肉本身的鮮美, 就算是冰凍過的, 仍然肉質細嫩,令人嚐了一塊,就想嚐第二塊。

“不愧是禦廚調的湯,能讓普通鯉魚都這樣好吃。”

她抬起頭來,同雍正相視一笑,又指揮他給她挑別的菜。

“冬日宮廷裏原來這樣流行吃暖鍋的麽?”

去歲她剛剛入宮,雍正沒有心情,和其他嬪妃的交往也很少。

婉襄也是跟裕妃漸漸熟稔,才知冬日裏她常常邀請各宮嬪妃去她的延禧宮裏吃暖鍋。

“朕之先祖族人生活在東北之地,一年之中隻有四個月河流是不結冰的,婉襄,可想而知有多麽冷。”

雍正給自己夾的不過是一片白菜葉子。

“滿族先祖吃熟食,還會將餐具加溫,盡管如今入關,這些習慣還是沒有改去,這便是如今的熱鍋、暖鍋。”

“宮中冬季筵宴,便是以暖鍋為主。婉襄,你聽過千叟宴嗎?”

這個詞,既熟悉,又陌生。總是婉襄並不能很好的解釋,於是她誠實地搖了搖頭。

“千叟宴是皇考在時首創的,冬季時與臣民同樂,尤其宴請那些為國家立下過汗馬功勞的老臣。”

他見婉襄聽得認真,便繼續聽下去。

“每次受邀之人總有上千人,開八百張宴桌……你想一想,便是禦膳房中庖廚來得及做這樣多的菜,冬日裏豈不也都涼透了?”

上千人……那該是怎樣的盛景。

婉襄想起來了,她是聽過類似的描述的。

千叟宴為康熙首創,一共辦過兩次。乾隆晚年時也辦千叟宴,同樣也是兩次。

雍正沒有辦過。

“四哥為什麽不辦千叟宴呢?”

他的表情看起來很怪異,故意想要逗婉襄笑,“沒有臉麵呀,婉襄。”

“今年三月京師微旱,而後江浙、山東、河南都有被水之處,十三弟……薨逝,國家失肱骨之臣,八月又有地動。”

“小民粒食維艱,朕昨日還下旨令山東等處官員開倉放糧以穩定米價,哪裏還能有心思想這些?”

婉襄望著他的臉龐,心中止不住難過。

“四哥一定要長命百歲,總有風調雨順之年,可以辦千叟宴的。”

他微笑著伸出手捏了捏婉襄的臉,“人人高呼萬歲,但朕想,朕活百年,應當也就能遇見這一年了。”

婉襄拚命地想要收斂起自己的傷心,眼淚卻還是難以止住。

雍正匆匆忙忙地拿出手帕替她擦眼淚,隻以為她是因為懷孕而產生的,尋常的情緒波動。

她當然是不會解釋的。她握住了他的手。

蘇培盛忽而走進東暖閣,裝作沒有看見婉襄和雍正的親密。

“回稟萬歲爺,富察福晉在養心殿外求見,想要進來給您和劉貴人問安。”

婉襄收回手。

“外麵在下大雪,天寒地凍,她……罷了,令她進來吧。”

富察氏很快踏進了養心殿明間,脫下了披風,而後朝著東暖閣的方向走過來,恭敬地給雍正和婉襄行了禮。

她今夜是一個人過來的,但並非兩手空空。

“今夜冬至宮宴,兒臣見皇阿瑪在宴上並沒有用什麽東西,擔憂您的龍體,因此特意令禦膳房做了些菜肴送來。”

她身後的宮女打開了食盒,她就像是沒有看見桌上的暖鍋一般,親自將那幾盤菜放在了桌上。

是一盤煺羊肉片,一道菠菜豆腐,並螺螄盒中裝著的雍正平素愛吃的小菜兩種。

都是冬日裏令人有胃口,且容易消化的菜品。

而後富察氏才笑道:“原來皇阿瑪和劉貴人也覺得有些饑餓,因此在養心殿中吃暖鍋。”

富察氏是個極溫婉細心的人,並沒有戳穿他們相約的意圖。

雍正也隻是四、五月中實在生氣,他實則也很喜歡她。

“既來了,便一同坐下用些吧。宮宴上的菜肴總不過而而,又是冬日裏。”

富察氏並沒有推辭,很快在圓桌旁坐下。

為了不讓婉襄尷尬,也是嚐了一些菜肴,才開始慢慢地同他們閑談的。

她方才關懷雍正,此刻雍正也關懷她,“永璉前些日子病了一場,如今都好了?”

富察氏放下紫檀木筷,用手帕擦幹淨了嘴唇,方才答話。

“這是永璉出生以來的第一個冬日,因此有些不習慣。前些日子偶感風寒,乳娘和身邊人悉心照顧,如今已經好了。”

富察氏懷著永璉的時候太過辛苦,其實他剛出生的時候就是不大健康的。

隻不過那時雍正也聖躬不豫,眾人都不會拿這樣的事去煩他,後來雖有聽聞,總也更盼望著自己長命。

事務繁雜,關心得並是那樣多的。

富察氏在雍正麵前輕描淡寫,可又有哪個母親能放心得下自己的孩子。

婉襄也安慰富察氏,“小嬰兒總是這樣的,等到開春天氣和暖,便不用擔心什麽了。”

“等到了來年冬日,永璉身子也壯實了,就更不用擔心了。”

富察氏也望著婉襄笑了笑,“等到來年冬日,永璉也有一個小叔叔或是小姑姑作伴了。”

婉襄的孩子出生在初夏,比永璉多一個月長身體,應該會比他更能抵禦嚴寒。

到底是有旁人在,天又晚了,雍正和婉襄很快也就不吃了,命人將那暖鍋撤了下去。

富察氏並沒有要離去的意思,仍然陪著雍正和婉襄換了地方坐下說話。

這一次她捧上來的仍然是那本《樂善堂全集》。

“年初時已成書,入冬以來,請五弟、鄂爾泰大人、張廷玉大人等人做了序,請皇阿瑪看一看。”

果然開始做序了。

婉襄想起那天雍正把這本書摔在地上,大罵弘曆“寫的什麽臭詩”的情形,忍不住別開臉偷偷笑了一下。

這一次雍正當著人家的妻子卻看得很認真,“鄂爾泰和張廷玉的學問都是極好的,平日弘曆讀書,也應當多同他們請教。”

“隻是弘晝……也罷了,他們兄弟關係好,也是天下萬民之福,是朕與皇後之福。”

他很快便看完了,“倒是可以再請朱軾、蔡世遠等大學士做序,此外還有親王、郡王等。”

富察氏笑容端莊,“是。兒臣回去之後便會同四阿哥提起您的意思。”

婉襄先時覺得是乾隆喜歡集郵,此時從富察氏的笑容之中品出了不同的味道。

不過一本詩集,卻要令這麽多大學士做序,或者也是某種弘曆將會繼位的信號,要這些大學士如輔佐雍正自己一般輔佐新帝。

不繼位的弘晝可沒有這待遇。

不過反正也想不明白,便不想了。

但她腦海中很快又升騰起一個新的問題,上一次是為了調停父子關係,這一次富察氏過來麵聖,又是為了什麽事?

富察氏又道:“說起來,五弟十一月出發往闕裏文廟祭孔,前幾日方才回京,實在是辛苦了。”

“五弟的福晉吳紮庫氏也懷著孩子,這一個多月來憂心五弟,人看著也消瘦了不少……”

是來為弘曆討要差事的麽?可如今她自己分明也懷著孩子。

富察氏是和婉襄差不多時間有孕的,其實距離她生下永璉也還沒有多久。

“皇家多子多福,月初時是孝惠章皇後的忌辰,兒臣……兒臣昨夜倒是夢見了孝惠章皇後。”

事情並沒有如婉襄所想的一般發展下去,反而……走向了玄學?

孝惠章皇後博爾濟吉特氏是康熙帝的嫡母,和孝莊文皇後同出一族,是她們共同將康熙撫養長大的。

“哦?孝惠章皇後是十二月初六薨逝的,你記得不錯。夢見了什麽?”

“兒臣夢見孝惠章皇後慈愛地同兒臣坐在一起,她抱著永璜,永璉也躺在一旁的床榻上。”

“先時兒臣其實並不知道她是誰,隻覺得她很和藹,永璜很喜歡她。而後她便同兒臣說,她的牙齒有些疼。”

“那些落了的都不疼了,隻將落未落的仍舊疼痛不已。聽聞此語,兒臣便知她是孝惠章皇後了。”

婉襄微微皺了眉。

這是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