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覺得有些失落。”

雍正說話時, 婉襄正一邊翻動《永樂大典》中的一冊,一麵拈起了一塊太陽糕。

她知道他為什麽覺得失落。

今日雍正親耕諎田之後,詣先農壇致祭, 而後至耕所行四推禮。

他親自行完禮儀之後要親王行五推禮, 又有諸官員行九推禮,以次耕如儀。

去歲時怡賢親王還在, 也參加了耕諎禮。如今他站在觀耕台上,已經再看不見他的身影。

婉襄想了想,拿起太陽糕最上麵一層,“為什麽太陽糕上麵要用紅曲畫出昂首三足雞星君發像呢?”

“二月初一時禦膳房送來的太陽糕是在上麵捏了一隻小雞的。都和雞有關。”

雍正一下子就忘記了他方才的那些悲傷和煩惱, 來笑婉襄無知。

“金雞報曉,難道你也不知?太陽糕之意本是‘太陽高’, 是期盼農耕之時天氣晴朗,將來五穀豐收。”

婉襄拈起了最上層那塊, 太陽糕近來是她最喜歡的點心。

太陽糕使用江米麵製成的, 蒸熟之後成小小的餅狀, 中填棗泥,或是芝麻粒。

五塊小餅累成一摞,最上層是小雞, 或許是因為這樣距離天能夠更近一些。

婉襄一麵吃,一麵極敷衍地回應雍正的話:“原來是這樣。”

雍正不覺又自他那一堆比天還高的奏章之中抬起頭,“明日是陰天了。”

因為上麵的金雞都被她吃了。

“朕見你近來每日吃的東西都不少, 為什麽也沒覺得你豐腴起來了。原來瘦弱地像是朕養的那隻白鸚鵡, 此時也不過像兔子。”

“看似毛茸茸胖乎乎,其實隻是毛長了些, 還是沒有幾兩肉。”

婉襄斜睨了他一眼, 吃完了第一塊, 又拿起了第二塊。

其實她吃的東西也並不算很多,她隻是常常在吃東西而已,因為覺得餓。

懷孕於女子而言實在是折磨,但好在度過前三個月,她再也沒有吐過。

孕中期相對來說舒服一些,可如今已經在向著孕晚期走了。

這個朝代隻能順產,劉婉襄的身體底子不錯,但婉襄也每日都在係統中查詢相關的資料,適時補充營養和運動。

這個孩子應該能順利降生,她不至於碰見什麽意外。

雍正的目光沒有收回去,反而一直望著她笑。

婉襄便不再看他了,大言不慚,“哎呀,這是孩子喜歡吃呢。到它出生的第二年二月,你自己問它愛不愛吃就是了。”

雍正大笑起來,甚至於驚動了守在門前的小順子。

他一頭霧水地走進來,又一頭霧水的被雍正笑斥出去,弄得婉襄也莫名其妙。

真的有這麽好笑?

雍正自己終於沉靜下來,“和惠生產時雖然是難產,桑齋多爾濟倒很健康。“

“近來和惠母子都在圓明園中修養,你若是無事,也可以同她請教請教。”

和惠公主雖然是怡親王和兆佳福晉的女兒,但她入宮很早,劉婉襄對她並沒有什麽印象,隻有一些模糊的童年回憶。

和惠公主是由皇後關照長大的,在圓明園中也就跟著皇後住在天然圖畫裏。

婉襄每日都要出門散步,常常去探望皇後,也就自然經常遇見和惠公主。隻是不敢和她太過親近。

她點了點頭,“我和公主都還有很多要學習的東西,皇後娘娘教了我們很多。”

皇後一生雖然隻有弘暉這一個孩子,但她卻很懂得如何侍弄孩子,也不知是哪裏學來的。

隻不過婉襄還有很長的時間可以和她的兒女相處,和惠卻……

婉襄不想這些事了,“四哥不繼續看奏章麽?”

她其實是不想打擾他的。

雍正聞言便仍舊低下頭去,“近來準噶爾又開始蠢蠢欲動,令朕心煩。”

“十二月時,準噶爾賊兵就曾經趁我軍不備,進犯闊舍圖卡倫,盜取駝馬,不能盜走的,便驅趕以至疲憊。”

“卡倫總兵官樊廷玉副將冶大雄領兵兩千,鏖戰七日七夜,將被盜駝馬悉數奪回,殺賊甚眾。”

“有此前車之鑒,朕已下旨令各部官兵小心防範,不許疏忽。”

“朕還要於西路巴爾庫爾,北路卡倫築城築兵,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令他們退去遊牧之所。牛羊駝馬者,無事放牧,有事時盡收於城,可使賊眾永無所獲。”

在以農耕為主要生產力的國家,牲畜於人們的意義是非常重大的。

這些話還算得是慷慨激昂,他的情緒很快卻又低落下來。

“朕亦要嘉賞力戰克敵者,撫恤授命疆場者。”

他開始在素紙上筆走龍蛇,“朕打算將這些戰死疆場的士兵靈位放入忠勇祠,享春秋祭祀,萬世流芳,以表忠節。”

“此外,於恤賞定例之外,更加倍賞賜。而似樊廷、冶大雄者,賞給世職,令其子孫承襲。”

今年會有很大的一場戰役,準噶爾是幾代清帝都想要拔除的癰瘡。

婉襄已經隱隱有些害怕,他今夜心情不佳,不僅僅是因為過去幾個月清軍和準噶爾之間發生的摩擦。

“準噶爾逆賊凶頑不靈,犯界作亂,添撥官兵事宜朕已著嶽鍾琪籌劃。今日嶽鍾琪上奏,議覆軍機事宜十六條,竟無一可采取之處。”

雍正停下了筆。

“朕心中實在憂慮,婉襄。”

他喚她的名字,婉襄才知道他原來並沒有完全出神。

婉襄站起來,朝著他走過去,在他身邊停下。

他自然而然地抱住了婉襄的腰,把臉貼在她的小腹上。

才是二月,衣裳仍然厚重,然而他們的孩子總在這時活動起來,他能真切地感覺到它。

“嶽鍾琪從前輕言**,結果被噶爾丹策零打回,深以為恥。如今清兵又為準噶爾盜趕駝馬,令人憤怒。”

“乘時努力,報恩雪恥,卻又但能慮賊,不能籌己。朕很想問問他,難道此時朕令他率大軍攻打準噶爾,他便定然能夠取勝麽?”

沒有這個如果。準噶爾也不會亡於雍正一朝。

婉襄一直都覺得她知道所有的曆史,知道所有人的命運是一件很殘忍的事,它們逼迫著她去做一個旁觀者,逼迫她置身事外。

可是她的情感偏偏開始不斷地和曆史上的這些人物發生連接,自己也成了曆史書頁上隨便翻過去便是一生的小角色。

如何不隨著他們悲哀,隨著他們欣喜。

她很害怕六月將要到來的那場戰爭,甚至更甚於自己將要麵臨的分娩。

“它踢了朕一下。”更多的聯結。

婉襄的思緒收回來,目光又集中在從沒被自己的孩子踢過,滿眼驚喜的雍正身上。

輪到她來嘲笑他的無知了,“我每日都要被四哥的孩子踢好多回。”

從冬至那一日開始。她的孩子很慢熱,五個月才開始在她的肚子裏運動。

看著他驚喜的模樣,婉襄心中忽而又是一動,“四哥從前……敦肅皇貴妃在時……”

她好像越來越免不了小心眼。

雍正永遠都能明白她在說什麽,“在其他人那裏,朕都是親王,或是皇帝。”

不是“四哥”,不會在嬪妃麵前丟掉君王的威嚴。

婉襄輕輕地撫摸著他頸後的皮膚,想要克製住自己落淚的衝動。

又開始慫恿肚子裏的孩子,“好孩子,快,再踢幾腳。等你出生之後,你的阿瑪是天子,就不能不恭恭敬敬,景慕仰視了。”

雍正沒有說什麽,那孩子卻像是聽懂了婉襄的話,更用力地踹了一腳。

但雍正自然不會覺得如何,反而是婉襄自己被它踹彎了腰,有些承受不住,被雍正攙扶著,重新坐回到了窗邊的長榻上。

她緩了一會兒方覺得好些,靠在雍正懷裏,撫摸著自己的小腹,給它回應。

“破小孩,今天差不多了,你該休息了。”

雍正見她這樣稚氣地同孩子說話,免不了嘲笑她,“有些人,傷敵八百,自損一千。”

這句話偏偏又正暗合了婉襄心事,她的情緒不免又低落下來。

但她不想為雍正察覺,“馬佳大人去了布彥圖河畔,修築科布多城,如今如何了?”

那一日桃葉追著馬佳·巴袞出了門,可她並非是為馬佳·巴袞的話所打動了。

她反而越加堅定地拒絕了他,令他不必再對她心存幻想。

而後未過多久,馬佳·巴袞便向雍正上書,想要前往前線,為國家效力。

雍正允許了,也沒有多問什麽。

桃葉和馬佳·巴袞的這段故事,好像就寫到了這裏。旁人都不需要知道更多。

“不過尋常進度而已,並沒有什麽特別的。”

沒有什麽特別的,但科布多特別。

它是清軍在和通泊戰敗之後退居之城。今夜好像繞不開戰爭了。

婉襄縮進雍正懷裏,“再讓我靠一靠,四哥就繼續去批奏折吧。我想要先去後殿睡一會兒,等四哥批完奏章,我們再一同回九州清晏去。”

九州清晏離勤政親賢殿更近一些,如今他們都住在那裏。

溫存過片刻,她放他回到帝王的位置上去。自己一個人躺在後殿的長榻上,一片昏暗之中也能看清那塊“為君難”的匾額。

朦朧中睡去,身體又在朦朧之中騰空。

她知道,這是他來做她的丈夫了。她可以安心地依靠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