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地的貢品運送到京城, 自然都有相應的衙門來接收。

正月薦新用鯉魚,鏡泊湖中的金鯉魚運到京城,內務府中的人選好了樣魚, 將它放在了禦花園絳雪軒中等著皇帝檢覽。

若從高處看絳雪軒, 建築麵闊五間,前有三間抱廈, 當是一個“凸”字。

門窗皆為楠木製成,且不加油飾,天然淡雅。

最妙的是絳雪軒院中有一座琉璃花壇,下部為五彩琉璃製成的須彌座——須彌座是安置佛像、菩薩的座台。

常見的觀音菩薩的蓮花座就是一種須彌座。

琉璃上繪製的是行龍與纏枝西番蓮的團, 欄板翠綠色、望柱絳紫色,一條漢白玉上枋間隔開基座與欄板, 色彩碰撞強烈,但仍覺得是和諧的。

花壇之內疊石為山, 栽有各色花木, 春夏時草木青青, 冬日裏不免有些寥落。

此時的絳雪軒中還有五棵海棠樹,不是開花的時節,並沒有什麽風景可欣賞。

而到了婉襄所處於的那個時代, 海棠早已不見,換成了慈禧從河南移植而來的太平花,也是白色的, 盛開於初夏的花朵。

“春日裏過來絳雪軒最好, 海棠初盛時紅雲一片,落下時色白如雪, 便如飄雪一般。”

裕妃下了馬車, 見婉襄凝視著那幾株古海棠, 便如此道。

其實此時軒內已經十分熱鬧,站在門前就聽聞女子笑語。

海望候在一旁,仍舊是那張笑眯眯的臉,“想著今日您要看樣魚,提早放到了絳雪軒裏。”

“恰好寧嬪娘娘、郭貴人、安貴人、海常在她們在禦花園中遊玩,遇見了,便也過來看一看。”

竟沒一個婉襄想見到的人。

將要進入臘月,皇後從暢春園回到了紫禁城裏,寧嬪當然也沒有一個人留在暢春園的道理,便隨鳳駕回宮。

裕妃就站在一旁,自然聽見了海望的話。

不鹹不淡道:“自安貴人因去歲熹貴妃之故得罪,便一直都被關在延禧宮裏出不來。如今能出來了,倒是因熹貴妃之罪。”

“哎呀,成日在延禧宮裏自然是呆不住的,各處去逛,也不知怎麽就遇見了寧嬪。”

裕妃簡直是個“包打聽”,六宮裏就沒有她不知道的事。

上次以九子墨之事困住熹貴妃,安貴人的那盒脂粉功不可沒。

可提出去安貴人那裏尋找舊物的人又是寧嬪,很難讓人不聯想。

雍正並沒有說話,先一步邁入軒中。

先發覺雍正的人是海常在,但她的笑容在望見婉襄的那一瞬間便幹癟下去。

“嬪妾等給萬歲爺請安,給裕妃娘娘請安。”

巨大金鯉冰塊之前齊刷刷地蹲下去四位佳人,便那巨大金鯉瞪著有人頭大的眼睛,似乎也不足惹人注意了。

寧嬪的位分最高,同她之間又有恩怨,婉襄首要注意到的自然也是寧嬪。

也許是臨近年節,寧嬪今日穿的是一件湘妃色緞繡花蝶紋的氅衣,鈿子上的裝飾是紅寶石鑲嵌成的芙蓉花,以翡翠做葉,十分豔麗。

分明受過那麽重的傷,多災多難,此時倒已經不再是前半年時的弱柳扶風模樣。

反而雲發豐豔,蛾眉皓齒,顏盛色茂,若非額角的一點傷疤,實在是個絕代佳人。

她們四人向雍正和裕妃行禮,婉襄是要避開的。

又輪到婉襄同寧嬪問好,同郭貴人、安貴人行平禮,最後是海常在與婉襄問好。

既見了麵,雍正總也要問一問她們的情況。

“郭貴人,海常在,你們搬到新的宮室居住,可還習慣麽?”

圓明園中發生了太多的事,郭貴人和海常在原本在鍾粹宮中與齊妃同住,如今鍾粹宮封宮,她們自然是要搬出來的。

嬪以下的妃子都要跟隨主位居住,裕妃的延禧宮中已經有一位安貴人,分過去的便是海常在。

而寧嬪的啟祥宮中也有殿宇空置,是郭貴人搬了進去。

去年時第一次見郭貴人,她還在不平事那常在燒了啟祥宮寧嬪這口熱灶,今年自己便也搬進了啟祥宮去。

不過……如今的六宮哪裏都是一樣的。

恐怕郭貴人隻想搬到養心殿裏。

聖上垂問,郭貴人和海常在一齊又福了福。

“多謝萬歲爺關懷,裕妃娘娘與寧嬪娘娘仁德貞靜,嬪妾等並沒有什麽不習慣的。”

郭貴人和海常在因常跟著裕妃,雖然沒什麽話說,婉襄和她們見麵的次數不少。

這裏她見的最少的人,無非便是安貴人。

但若不是海望早已言明這是安貴人,婉襄幾乎都沒有認出她來。

原本婉襄認為安貴人是後宮之中除卻寧嬪與那常在之外最美麗的一個,意態慵懶,說話直時別有一種溫情嫵媚。

但不過隻過去了一年的時間,安貴人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

也不知這一年來她都吃了些什麽,麵貌浮腫不堪,幾乎看不出來原本的五官。

她就站在寧嬪身後,身量卻幾乎有寧嬪的兩倍大,龐然大物一般,站起來時將她身後冰塊之中的金鯉擋得嚴嚴實實。

雍正顯然也注意到了,“尋個太醫看一看是什麽緣故吧,一年之間有如此大的改變,恐怕並不是什麽好事。”

並無厭棄之意。佚?

安貴人的神色仍舊一黯,即便不是宮妃,也很少有女子會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容貌。

“謝皇上。嬪妾會尋一位太醫過來診治的。”

雍正最後才向寧嬪道:“你的體質本就偏寒,不要站在冰塊前頭,怕是又感了寒氣。”

寧嬪微微一笑,那笑意裏是沒有寒意的,和雍正語氣比起來,就像是明年春日裏的桃花提前盛開,所追逐的不是冬風。

“嬪妾不過一時好奇,略看一看,已經打算離開了。”

雍正並沒有留人的意思,略點了點頭,反而下了逐客令。

“都早些回去吧,來日金鯉上桌,再好好品嚐便是了。”

雍正不是什麽多情的帝王,於嬪妃之間素有權威,四人之中縱有人不願此時離開,也不得不跪安,陸陸續續地從絳雪軒中離開了。

那條巨大的,幾乎令人心中發慌的金鯉便毫無遮擋地出現在婉襄麵前。

雖然名為金鯉,冰塊中的鏡泊鯉魚身體的色澤也是很淡的,並不像是尋常所見的錦鯉顏色。

不過魚鰭和尾巴倒都在日光下泛著淡淡的金色,被凍住的形態也十分優美。

“今年這魚的確很好,打牲烏拉衙門人人有功,當好好賞賜。”

這般大的鯉魚,未嚐不是一種“祥瑞”,雍正當然是樂見的。

裕妃也笑道:“臣妾是最喜歡吃鏡泊鯉絲的,隻不知頭魚如此,進貢的其他小魚呢?”

候在一旁的海望忙道:“都有,都有。萬歲爺記著娘娘的喜好,年年金鯉之貢,總要多分些給延禧宮。”

“您放心就是了,太廟薦新一結束,萬歲爺心疼您,奴才定然將最好的鏡泊鯉絲送到您桌上。”

海望待誰都是這樣奉承,婉襄也習慣了。

金鯉也看過,雍正便吩咐海望,“好好地將這金鯉放回內務府中的冰窖中去吧,到時太廟薦新,朕還要再見到它。”

裕妃見雍正有離去之意,又出言:“其實絳雪軒的風景不錯,萬歲爺若是無事,不妨去裏麵坐一坐。”

又向婉襄道:“絳雪軒景致最好的自然是春日,到時劉貴人可以和萬歲爺一同過來賞景。”

不知是否婉襄錯覺,今日的裕妃似乎格外希望能夠留住雍正,語氣都有些小心翼翼。

雍正見婉襄麵上並沒有疲倦之色,大約原本是打算應承下來的,偏偏這時蘇培盛急匆匆進來,有要事稟報。

“啟稟萬歲爺,戶部尚書德明大人在養心殿中等候,有要事要向您稟報。”

要處理政事,雍正一下子就收起了遊玩之心。

“裕妃要籌備端柔出降之事,想必忙碌,早些回延禧宮中去吧。婉襄,你要此刻同朕一起回養心殿麽?”

今日出來,婉襄就沒打算這麽快回去的。

“請萬歲爺先回養心殿與德明大人議事,嬪妾許久沒回承幹宮,鏡春齋中沒有主人,亦想要回去看看。”

她是想要見桃葉一麵。

雍正點了點頭,“既如此,裕妃便再陪著劉貴人在禦花園中休憩片刻,而後再回宮去吧。”

他說完這句話,實在牽掛政事,大步流星地離開了絳雪軒。

裕妃和婉襄恭敬地行了禮送他出去,不免又要閑談幾句。

“本宮在萬歲爺眼中也就是需要用的時候用一用罷了。一會兒讓本宮回宮,一會兒又讓本宮陪著你,真是……”

雍正自己不覺得,婉襄卻也聽出來了。

她又同裕妃行一禮,“嬪妾這便打算回鏡春齋去了,娘娘平日忙碌,不必顧及嬪妾。”

裕妃收回了她的目光,望著婉襄溫和地笑了笑。

“你比敦肅皇貴妃,比寧嬪都更討喜些。”

說完這句話,沒有再理會婉襄,反而是她先一步朝著絳雪軒的大門走去。

婉襄在這裏送走了一個人又一個人,內務府的人開始將那條金鯉抬走。

開始下雪了,桃實為她撐開了一把傘。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