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晏找到夏悠悠時。
發現她正坐在一張太師椅上, 神色懶懶地磕著瓜子，看山匪們在清理倒塌的廢墟。
從廢墟裏湊出來的珠寶財物，堆了兩三個大木箱子, 放在她麵前。
燕熊拿起一塊白玉枕頭, 對夏悠悠笑得一臉諂媚, “寨主，您瞧，這可是好東西！是當年我們和刀老大從齊國那邊的走商隊打劫來的，可價值千兩白銀！”
“還有這個, 上等好玉做的酒壺酒杯一成套！聽說是給皇家的貢品，也價值千兩有餘。”
夏悠悠挑眉, “既然這麽值錢，齊風怎麽都壓箱底沒拿出去賣掉？”
而且得過那麽多好東西的齊風，眼界也不窄。
怎麽還要讓人去劫掠西鎮和附近村落的百姓？
百姓的銀錢, 哪有走商隊來得多？
“嘿, 那可就要說齊風這人了！他就是一隻鐵公雞。自個兒是有錢了, 吃飽喝足賊爽快, 但手底下的人沒啊！要什麽，都讓手底下的自個兒去搶。平日高興了, 才舍得賞人一兩個物件。”
燕熊說著，又推出個大箱子來，“不過近幾個月, 傳來燕國要打仗的消息，商隊怕我們趁亂打劫，雇了不少鏢局的人, 有些鏢局難纏, 不好搞。齊風手下就少去劫掠商隊, 轉而對普通百姓下手了。”
夏悠悠點了點頭，正想問他寨子的收入一般怎麽來時，就見裴晏朝自己走來。
她眸子微亮，“回來了？”
“嗯。”
裴晏看了眼廢墟，問她：“我走後，這裏發生了什麽事？”
夏悠悠漫不經心道：“也不是什麽大事。齊風的妹妹齊嬌嬌醒了，來找我單挑。比試時，她砸壞了主寨屋。”
裴晏：“……”
沒這麽簡單吧？
齊嬌嬌那體型，她看過，怎麽可能一下砸她主寨屋？
應該有其他外力作用，比如……夏某人。
“對了。翠月雲呢？”
夏悠悠往他身後一探，看到翠月雲在寨子門口傻站著。
旋即就對燕熊道：“門口那姑娘，你把她帶過來，別讓你的兄弟們嚇到她了。”
燕熊連忙應好。
裴晏瞥了眼燕熊離開的背影，上前問她：“接下來，你打算怎麽做？重整寨子？”
夏悠悠思索了一下，嗯了一聲，“差不多吧。”
原先她就有在山上安營紮寨避開燕國內戰戰亂的想法。
搗山匪窩不是最初目標，隻算是意料之外的大收獲。
燕熊和他的人，對她來說，全都是免費勞動力。
留著，給她造養老房子。
裴晏眉頭微蹙，“那我……”
夏悠悠涼涼睨了他一眼，“你想跑？”
裴晏渾身一僵。
夏悠悠冷哼一聲，“欠我一條命，三個月的勞動報酬還沒還，你想跑哪裏去？”
裴晏：“……不跑。”
“嗯。做人，最起碼的誠信還是要有的。你也別怕，我又不會虧待你。跟著我三個月，雖然不能保證讓你頓頓山珍海味，但肉還是有的！”夏悠悠的語氣十分豪爽大方，頗有立馬就能一擲千金賞他的架勢。
裴晏聽得哭笑不得，無奈道：“我不走，隻是想問你，這三個月，我可否自由下山來回？”
夏悠悠語氣淡淡道：“這個隨你。我又不關著你，全靠你自覺。”要真跑了，最多也就當救了條白眼狼，問題不大。隻是江湖有緣再見，必定讓你知曉，狗是怎麽叫的。
裴晏：“……”
你的眼神可不像說得這麽隨意。
這兩天的相處，他也把夏悠悠的性子摸了個七七八八。
平日的溫和客氣全是表象。
不爽揍起人來，毫不留情。
他要真敢跑，估計下次再見，怕比陌生人還不如。
而且，他目前也沒走的打算。
想著，裴晏神色鄭重，對她承諾：“三月之期，沒有你的允許，我不會走。”
夏悠悠滿意了。
瞧，她眼光還是可以的。
這葉天清是個重承諾的人。
“夏、夏姐姐！”
另一邊，翠月雲朝夏悠悠小跑過來。
夏悠悠見她來，瓜子不磕了，直道：“行，來了就開始幹活吧。”
翠月雲連連點頭。
來的路上，其實裴晏並沒多說什麽。
隻以為夏悠悠需要她做一些事情。
進了這山匪寨子，聽到夏悠悠的話，她又以為自己要和山匪一道去清理那些廢墟。
等跟夏悠悠來到一處屋舍前。
透過窗戶，看到屋裏躲成一團的女人時，翠月雲才發現事情並不如自己想的那麽簡單。
被齊風一夥抓來的年輕女人們，在燕熊叫來的老婆婆們的幫助下，已經都梳洗一番換上了新衣裳，沒了夏悠悠初見時的狼狽。
但她們對外人依舊警惕，不信任。
夏悠悠直接對翠月雲道：“我這山寨也不想養閑人，你就和他們說。能留下的留，好好幹活，我可以給一口飯吃。不想留的就下山去，我不會阻攔。”
“這……”
翠月雲擰眉，壓低聲對她道：“夏姐姐，她們應該不會離開寨子了。”
就算山下還有親人活著也一樣。
被山匪擄走的女人，就算人完好無損回去，名聲也早沒了。
“嗯。不管她們怎麽做決定，該說的也要說。你去說即可。”
翠月雲點了點頭，“好。”
夏悠悠看她進去，站在門口，透過窗戶，看裏麵的動靜。
翠月雲的出現，果然吸引了女人們的注意。
其中有兩人甚至認出了她，激動地喊了她的名字……
隨後說了什麽話，夏悠悠沒再聽了。
因為燕熊跑過來，對她說：“寨主，不好了。那齊嬌嬌死了！”
夏悠悠：“？？？”
人關起來時，不還好端端的嗎？
她不解，問怎麽回事。
燕熊粗聲粗氣地說：“恐怕得您過去看一下了。我們抓住了殺齊嬌嬌的人，叫楚溪。好像是齊嬌嬌的男.寵。”
男.寵？
夏悠悠很快想到蜷縮在齊嬌嬌床邊睡的瘦弱男人。
等和燕熊過去關押齊嬌嬌的屋舍。
站在門口，就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血腥味。
再進去一看，那齊嬌嬌靠牆坐著，一把匕首插在她的心口處，上身全是血窟窿，死不瞑目地捂住自己的喉嚨。
那大動脈還在往下淌血……
人卻已經沒了氣息。
死得透透。
另一邊，那個叫楚溪的瘦弱男人，身上沾了不少血，被燕熊的人押著胳膊跪在地上，低著頭，看不清神色。
“寨主好！”
“見過寨主！”
手底下的人此起彼伏喊著。
夏悠悠走到楚溪跟前，看著他緩緩抬頭。
“嗯？”
這個楚溪竟然是個混血兒，異瞳！
夏悠悠有些意外。
楚溪看了她一眼，唇瓣顫抖嘬喏，什麽話也沒說。
夏悠悠問他：“你為什麽殺了齊嬌嬌？”
像是終於等到這句問話。
楚溪笑了。
原本隻是有六分俊秀，蒼白偏病態的麵容。
這麽一笑，竟然更美了幾分。
令人忍不住沉浸在他帶著幾分媚態的笑顏裏。
他乜了一眼齊嬌嬌的屍體，眸底是極致的恨，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因為她該死！”
哦。
私冤。
夏悠悠輕嘖一聲，“覺得她該死的人多了，恨不得殺她的人也多。但你就這麽把她殺了，讓其他人怎麽報仇？”
楚溪一怔，錯愕地看著夏悠悠，“你……要殺了我嗎？”
“我殺你做什麽？我與你無冤無仇的。”
夏悠悠指著燕熊對他說，“不過，你得向他道歉，因為他弟也被齊嬌嬌害死了，我原本留著人，是打算交給他處置的。”
“！！！”
燕熊萬萬沒想到。
一下不知道說什麽好。
感動的情緒湧上心口，頓時，他看著夏悠悠，紅了眼眶，粗嗓子哽咽：“寨主，你……”
“什麽都別說。”
夏悠悠連忙抬手打斷他的話。
猛漢落淚。
還紅著眼眶，一副想跪謝的表情。
看得她老毛病又快犯了。
燕熊一吸溜鼻子，真不哭了。
他就看了眼楚溪，歎氣：“這楚兄弟也是可憐人，如果我三弟活著，肯定也想跟他一樣親手報仇。”
楚溪渾身一顫，一滴淚，從眼眶緩緩滑落。
他捂住了臉，哽咽哭出聲，“抱歉……”
燕熊擺手，“罷了，反正人死都死了。也算告慰我三弟的在天之靈了。”
楚溪聞言，身體一軟，癱坐在地上。
他以為，殺了齊嬌嬌，自己就死定了。
可卻沒想……
楚溪隱晦地看了夏悠悠一眼，低頭，掩下眸底情緒。
燕熊又問夏悠悠：“那寨主，齊嬌嬌的屍體，我就讓人拖出去燒了。楚兄弟，送下山？”
夏悠悠沉思。
楚溪是齊嬌嬌的男.寵，和那些被擄上來的女人們卻沒什麽區別。
而且作為男人，下山後隨便找個新地方過日子，誰曉得他在這山頭經曆過什麽呢？
於是，她便接受了燕熊的提議，“那你就安排人送他下山吧。”說完，也不想多管，轉身就走。
“寨主！”
“嗯？”
夏悠悠扭頭，就見那楚溪朝她跪下，重重磕了一個響頭，滿眼祈求地看著她，“求您收留我！讓我留在寨子裏，我什麽都會做！”
“我……我已經沒有其他家人了。”
這句話，苦澀又絕望。
周圍的人，包括燕熊，都聽沉默了。
在這亂世中，家人平安團圓，可以說是所有平民百姓們最奢侈的願望了。
夏悠悠微微蹙眉，看了眼楚溪，對燕熊道：“你安排好他。”說完，快步走了。
楚溪愣在原地，有些不敢置信。
他真的被允許留下來了？
燕熊抓著楚溪的胳膊，將他提起來，爽朗一笑：“哈哈，楚兄弟，你以後就是我們中的一員了！”
說著，又拍了他後背幾巴掌，力道挺大，“其實我都沒想到你膽子那麽大，齊嬌嬌被拖進去的時候都醒過來了吧？她要是一拳打到你身上，你八成就要去見閻王爺了，是怎麽做到捅她十幾刀的？”
楚溪被他拍得差點吐血，扯出一抹扭曲的笑，“嗬嗬，殺她前，我給她喂了不能動彈的藥。”
還能這麽搞？
燕熊眸子一亮，勾住楚溪的脖頸，嘿嘿笑：“好兄弟，藥哪來的？給我一點唄！”
楚溪：“……”
……
“夏姐姐。”
翠月雲朝夏悠悠跑來，氣喘籲籲地說：“夏姐姐，麗娘說她們想見見你。”
夏悠悠嗯了一聲，跟她一起走，問她：“都說好了？”
翠月雲點了點頭，“他們都想留下。麗娘其實是西鎮上的，家人也尚在，但她不願意回去。她家裏爹娘……怕也隻希望她早就死了。”
夏悠悠一聽這話，明白了。
古人思想都封建。
不改變觀念的話。
這些女人回到家人身邊，也會遭受非議。
畢竟那些流言蜚語，有時候比捅人的刀子，還痛人心。
如果想活著，留在山上寨子裏，確實是目前最好的選擇。
以麗娘為首，一共有九個年輕女人。
“最小的十四，最大的也不過二十。原先不止那麽多人的，隻是她們命苦，沒能等到齊風寨被拿下這一天。”翠月雲說著，隻剩歎息。
回到關押女人們的屋舍。
夏悠悠推開門。
所有人都朝她看過來。
像就等待這一刻，以麗娘為首，九人歘的一下，全對著夏悠悠跪下了——
“多謝夏姑娘救命大恩。”
夏悠悠僵了一下，“……不必如此。你們起來說話吧。”
這古人道謝，動不動就下跪。
看得她真的尷尬。
要回什麽？
不客氣？
想想就感覺腳趾頭都要情不自禁摳出個新寨子來了。
好在翠月雲在，她忙上前去扶起麗娘，說：“夏姐姐是很好的人，這些恩情，隻需要你們記在心裏即可。”
夏悠悠點頭。
下跪磕頭真是太虛了。
她喜歡實際點的報答。
比如……幫她多幹點活？
麗娘哽咽了一聲，作為九人代表，又認識翠月雲，因為翠月雲的緣故，現在也對夏悠悠深信不疑，感激之情她難以言喻，隻道：“夏姑娘的恩情我們一定銘記在心。如今還要仰仗姑娘，讓我們留在這寨子裏……這兩次活命之恩，饒是磕一百個響頭，也不過分。”
夏悠悠：“……”
大可不必。
心領了真的。
越說，她反而越心虛了。
畢竟拿下齊風寨前，她也並不知道齊風還關著那麽多無辜女人。
夏悠悠輕咳兩聲，對幾人道：“我要說的話，翠月雲應該和你們說完了。我這寨子要重建，也不留閑人。你們要留下，就得聽我安排做事，我可保你們衣食無憂。”
說到這，她已經開始盤算將齊風那幾箱子東西全都賣出去換銀錢了。
寨子那麽多張嘴要養活。
看來還得多搞點銀子才行。
把這寨子再翻一翻，搞不好能挖到齊風或者齊嬌嬌藏的私房錢呢？
“夏姐姐。”
翠月雲輕喊了她一聲。
夏悠悠回神，啊了一下，問她：“怎麽了嗎？”
翠月雲指了指暗下來的天，道：“該下山了，你家裏還有兩個娃兒呢。”
夏悠悠：“……”
啊……
又把這事給忘記了。
夏悠悠隻能把計劃的事暫時放下，對麗娘幾人道：“我會吩咐燕熊安排好你們，明日我會再上山來。”
聽到這話，有小姑娘緊張了，“夏姐姐不在這裏嗎？您不在這裏，萬一那些山匪又……我們怎麽辦？”
“會有其他人代替我暫時坐鎮，你們放心。”
和翠月雲離開寨子前。
夏悠悠就拍著裴晏的肩膀，叮囑他：“這就暫時交給你了，明日我會帶點東西上來。”
裴晏點頭，“好。我會看好他們。”
夏悠悠還是不太放心，掃了眼他的後背，“你傷……沒問題了？”
裴晏輕笑：“你帶來的藥不錯。雖然傷還沒好全，但摁住燕熊還是沒問題的。”
“行。那我們回了。”
夏悠悠臨走前，也沒忘記警告燕熊一番，讓他安分點。
燕熊連聲應是，還舉手發起了毒誓。
說什麽敢造反，就天打雷劈，斷子絕孫，永世不得超生。
夏悠悠聽了就擺擺手。
翠月雲告訴她，這誓言發的是真毒，燕熊應該是真心實意投誠了。
殊不知。
兩人一出門。
燕熊就悄咪咪對著裴晏的後背呸了一口，小聲罵了句：“哼，吃軟飯的小白臉！”
裴晏到底是習武之人，耳聰目明。
他扭頭，冷冷地睨了燕熊一眼。
那目光，透著森冷殺意，可半點不是開玩笑。
燕熊當即打了個冷顫，猛地想起曾經被對方碾壓打倒的恐懼，忙幹笑改口：“哈……開玩笑呢，葉兄弟不會那麽斤斤計較吧？”
人慫又愛玩，大概說的就是他了。
裴晏沒理會，轉身尋了間幹淨的屋舍住下。
淦陽村。
等夏悠悠和翠月雲下山。
家家戶戶煙囪裏都冒起了煙。
連裴家也不例外。
翠月雲瞧見，問夏悠悠：“夏姐姐往後要住在寨子裏了嗎？你收服山匪的事，要不要同村民們說？說了的話，他們或許會安心許多。”
夏悠悠腳步一頓，想到被西鎮村民們那感激的目光，她後背一陣雞皮疙瘩浮起，對翠月雲道：“別，瞞著吧。”
翠月雲：“可如果夏姐姐你決定重建山寨，寨子裏要用到的東西，總要運上山呀！屆時山匪們下山來，村民們也會發現的。”
好像……也是？
但夏悠悠不管，擺手道：“那就等他們發現了再解釋吧。”
畢竟，誰家正經人沒事會到處宣傳自己去打了山匪，還拿下山匪寨子，自己當寨主呢？
搞不好，她都要被打成山匪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