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薄如冰,一輪皎月悄悄爬上樹梢,將清冷的銀光灑落一地。

屋頂,房簷,樹幹,皆被披上了一層銀霜。

蘇念尾望著窗外悲涼的夜色,躺在鋪著橙色雲紋錦帳的床榻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眼,腦海裏閃過一張張熟悉的容顏,水眸竟不由自主開始模糊。

是的,那些曾經跟隨在她身邊的人兒,已經全都隨她遠去,自食惡果的蘇夢,已是禦史夫人的阿香,對東陵修一往情深的紅玉,以及那個倍受命運捉弄的小玉。她們的歡聲笑靨,仿佛如昨日一般清晰明朗。

可是轉眼,物已成空,她們有的已隨黃土湮滅,有的已不知所蹤,有的已非昔日的身份,過著另外一個自己。無論種種,都是與她蘇念尾不相幹的,現在的她,唯有一份難以磨滅的記憶以外,似乎什麽都不曾得到。現在的她,企圖想抓住些什麽,可是伸手一握,除了手心那稠粘的香汗,竟什麽都沒有。

“你在想什麽?”一身明黃袞袍的東陵褚天蹲身望著眼前的人兒,她如青蓮般出塵的容顏被聖潔的月光照得仿若透明,那空洞的眸子如碧湖上的漣漪,輕輕一蕩,就劃出道道水紋。他心疼的撫起她的發絲,充滿責備的望著她。

是的,他一直以為,她留在了自己的身邊,就不曾再有煩惱,與痛苦。可是從她那翟亮如星的水眸裏,他還是看見了那濃化不開的憂傷,到底是什麽讓她如此煩憂,他恨自己無法與她分擔,他恨自己依舊無法讓她快樂幸福。

蘇念尾愕然的瞪大水眸,有些失神的衝他笑笑;“你怎麽來了?”是啊,他怎麽來了,何時進來的她竟然都不知道,不知是入了宮以後她的警覺消減了,還是因為方才的事,她想得太過投入。

東陵褚天疼惜的刮刮她的鼻子,一臉包容;“朕也剛進來,看你睡不著,在想什麽?”

“沒有,就是思念故人罷了。對了,你怎麽這麽晚還沒睡?”

“明日即是中秋,朕要陪你,所以連夜把奏章都批閱完了。剛好精神尚足,所以就過來看看了。”

蘇念尾聽罷,微微翻了翻身,騰出一絲空隙來,然後扯了扯東陵褚天的衣袖,輕聲道;“小鬼,躺會吧!”

看他滿臉的倦容,以及那笑得有些疲憊的模樣,她心裏便有一絲不忍。

東陵褚天看出了她的美意,兩眼微微一揚,露出一抹驚訝欣喜之色。隨即將紫金長靴脫下,翻身上榻。

蘇念尾的錦榻算不上小,但東陵褚天那略為碩健的身軀與她相列而躺,不免顯得有些擁擠。當下,東陵褚天為了讓她躺得更舒適些,於是讓她的頭枕在自己的臂彎上,這樣不但可以輕易的將她摟在懷中,完全隻要輕輕一低頭,便能將她整張無瑕的容顏,全部收攬於眼中。

多年來,東陵褚天就一直想將自己心愛的女子攬入懷中,今日願望終於實現了,他高興得有些像個孩子,當看到自己的心愛之物,他是那樣激動,緊緊的摟著,沒有絲毫的鬆懈。

蘇念尾躺在他的懷裏,呼吸著那令她熟悉的男性氣息,從未有過的滿足與幸福溢上心頭。同時,淚也止不住的從眼角滑落,如果可以,她多麽希望他不是皇帝,而是一個普通的男人,可以她為己有的男人。可是,他不是,他是東秦高高在上的帝王,他是這個國家的,他是整個百姓的,也是後宮三行嬪妃的,並不是她一人能占有的。

“為什麽哭了?”望著懷中人兒紅了鼻頭,眼眶像清池一樣清亮,東陵褚天有些莫明不解。

蘇念尾搖了搖頭,哽咽道;“我沒事……”

他像哄小孩一樣,輕輕的拍打著她的背;“尾兒,你可不可以告訴朕,你失蹤的這一年,到底去哪了?”

她心砰然一跳,想起從烏礓國死裏逃生的過往種種,每一件事都顯得那麽不可思議,首先是遇見送她預言珠的銀發男子——銀風,再是被人騙進煙雨樓,導致後來的小玉,星辰,金花媽媽,綠裳,喚兒,等一係列的人,都在她的生命中留下深刻的痕跡。

“小鬼,別問好嗎?那些,都過去了。”現在,她隻知道現在,有些事情並不是她不願提起,而是他們就像封住的傷口,不碰還好,一碰就痛。

“朕隻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他眼神有些激動,語氣略為慍怒。因為他想知道她到底經曆了什麽,到底遇到了什麽,他一心想為她分擔,她卻一昧的逃避,讓他有種挫敗感。

“最起碼我現在好好的躺在你的懷裏,所以過去的就不必細究,再說,細究起來又有何用?都過去了……”

最後一句話,蘇念尾說得悠遠而深長,似乎已將過去的一切看為雲煙。

東陵褚天望著她恍惚的模樣,沉吟片刻,這才低喃道;“朕可以不再細究,但是今天聽宮裏的人說起,秋水坊今日來了一位年輕男子,說是前來拜訪了你。”

略帶醋意的東陵褚天,深深凝望著懷中的人兒,天知道現在的他多麽想知道她失蹤的這些日子,是不是和這個男人有關,而此刻她那憂傷的表情,又似乎為這個男人而流露。

蘇念尾知道他提起了星辰,一想到星辰今日那絕望黯然離去的身影,她心地湧起一愧疚,沉聲道;“他是我的朋友,多月不見,今天特地來看我的。”

“朋友?為何朕從不曾知道他的存在?”對於蘇念尾身邊的每一個接觸之人,東陵褚天都了若指掌,可是對於今天那個絕美男子,他卻一無所知。他的身份讓他並不在意,但他帶給蘇念尾的哀愁和傷懷,就讓他深深在意。

“不要提他了好嗎?”多提一次星辰,她對他的愧意就不免多增一分,此刻,她多麽不願提起,因為每一句關於星辰的話,就會讓她她覺得自己的殘酷,以及對小玉的傷害。這兩個人,她今生注定欠下了他們。

看到她臉上的異色,東陵褚天俊顏微深,同時握住她雙肩的大掌力道更沉。

“你很在意他?”他清冷的語氣,像一道堅冰,聽得人全身發寒。

蘇念尾仰起纖瘦的下巴,淡淡的說道;“是的,我在意他,他曾經對我很好,但我們沒有什麽,你別傷害他。”她知道,東陵褚天一旦詢問起這話來,想必心裏已經有了別的想法。

男人很容易喜歡一個人,卻不會輕易愛一個人。就好比男人一般不輕易吃醋,但吃起醋來卻比女人還有無理取鬧。他不會問理由,他隻管結果。所以,本來蘇念尾隻是好意的一句辯解,卻在他的心裏成了對那個男人的袒護。

他,太愛她了,已經深入骨髓。所以,他很在意她失蹤的日子,他想要了解她,懂她。可是,她越是輕描淡掃的話語,卻越像刀尖在他心間深紮。已經失去過一次的他,深深明白那種刻骨銘心的痛。所以,這一次,他無法再讓曆史重深,無法再讓心愛的人棄自己而去。

他陡然將她抱緊,薄唇輕輕咬著她雪白的耳垂,嗅著她那讓人迷醉的發香,他呢喃著說道;“告訴朕,他是誰,朕不允許你心裏有別的男人……”

他低沉的話語,性感而充滿磁性的聲音,讓她渾身一顫。

她淺吟一聲,麵紅如潮;“你想多了…….”

他繼而在她耳畔與頸間用下巴摩挲,那剛出頭的青色渣須紮在她白皙通透的頸項,癢得她“咯咯——”發笑。他卻用手靈巧的穿過她的腰肢,然後將她緊緊的裹入懷中,認真的凝視她道;“如果不是,為何他的到來會讓你如此多愁善感,如果不是,為何你會為了他偷偷流淚。尾兒,告訴你,你心裏是不是有他,就算你不說,朕也會殺了他!”

本來巧笑嫣然的蘇念尾,再聽到東陵褚天說“殺”字的時候,眼裏閃過一抹淩厲的狠意,她頓時背脊發涼,有些被人把心活活撕裂的感覺,她一把推開他,冷聲道;“你瘋了嗎?”

他用手支起她的下巴,將她的頭扳正,一臉冷酷道;“你心裏是有他,對嗎?”

她直直凝望著他,突然感覺眼前這個男人並不是自己多年前認識的少年。他突然說出來的殘酷與狠戾,讓她覺得從前的他都是偽裝出來的一個假像。

她冷眼望著他,紅唇輕啟;“你還是從前的那個他嗎?”

“是!”他斬釘截鐵的回道;“隻是你變了。”

“我沒變,我一直沒變,而是你,從前那顆天真善良的心已經不在了,現在的你為了得到一切變得不擇手段,而且分不清,青紅皂白!”

麵對蘇念尾眼底的怒氣,他怒不可遏的喝道;“不錯,朕是變得不擇手段,可都是你們逼的。為了一個江山,朕的親皇弟和親皇叔都可以出賣朕,為了一顆珠子,朕心愛的女人可以遠嫁烏礓,現在,為了一個男人,你又可以對如此對朕。朕,到底做錯了什麽?為什麽,你們一個個都要遠離朕,難道這些東西真的就是你們想要的嗎?”

“你……”蘇念尾看著他發紅的瞳孔,以及那痛深惡絕的模樣,以及他臉上從未有過的憤然孤獨之色。她的心不由自主的發痛。是啊,這個少年有什麽錯,為了一個江山,他失去了太多,親情,友情,愛情,他沒有一樣圓滿,現在會變成這樣,也情有可願。

他是君王,他是寂寞的,他是雖高高上在,卻站在寒風凜冽之處,任由刀一樣的冰霜劃在心上,卻不能發出絲毫的喘息與哀嚎。

她無法了解他那孤單幽深的心情,但他理解那種被兄弟出賣,被愛人背棄的感受。這一刻,她無需言語,隻能深深的鑽入他的懷中,用自己的柔軟的身軀來溫暖他冷卻的心。

他說;“尾兒,你知道嗎?朕為何會變得不擇手段,因為朕害怕失去你。”

她說;“不會的。“

他搖頭;“朕從來不知道朕在你心中是個什麽樣的位置,朕害怕你一如既往的隻把朕當成一個孩子,一個沒有未來的孩子,你會隨時拋棄朕,就像母後當年一樣,什麽都不曾留下,就孤獨的留下朕一人。那種被最愛的人遺棄,仿佛整個世界都在下雨,周圍白皚皚的一片,什麽也看不見,隻有徹骨的寒冷打在你的周身。”

蘇念尾聽罷他發自肺腑的聲音,心中不免一陣歎息,原來,哪怕是當今的天子,他亦孤獨得如此沒有安全感。是的,君王想要得到的東西,天下盡有,但能讓他在意的東西卻少。而麵對,他真正心愛之物,他卻是又那樣的充滿危機感。

第一次了解到東陵褚天內心的蘇念尾,心頭一陣發酸,隨即,她拉過他的手,纖指在他修長的五指穿揚。

十指相扣,緊密得沒有一絲縫隙。她趴上他的胸膛,用頭輕輕靠在他的肩上,像所有戀人那般承諾的依偎著他說道;“東陵褚天,我愛你…...”

他聽罷,俊朗的臉上一陣呆滯,隨後現顯出赤紅的緋色。

他低頭,淺淺在她耳邊喊道;“我也愛你,朕的尾兒……...”

下一秒,無需言語……..空氣中傳來曖昧的因子。

他火熱的心再也抑製不住對她的滿腔愛意,此刻他要盡數揮發……….

大掌扣在她的頭,灼熱的紅唇覆蓋在她的每一寸肌膚。

她熱烈的回應他,雙手不由自主環上了他的脖頸,炙熱的愛戀,似乎在瞬間點撥,猶如火苗般迅速撩燃……

帳內深處,一道道熾熱交織的喘氣聲,似乎在低訴著他們那無盡的綿綿愛意…….

是的,可以確定,她真的愛上他了。

圓月通過窗欞,又將無限的美好灑了一地,散亂在地上的衣裳,仿佛被鍍上了一層銀,一件件雜亂無章,卻像天人的袈裟一般奪人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