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扮醜失聲進皇轅
話一出口,幾個男人都愣住。
餘暉照在女孩的臉上,鍍上一層金粉,平日單調寡味的眉眼兒仿佛煥發了神采。
“慶兒姑娘,你不是開玩笑吧。”一個漢子醒悟過來。
“是啊,很危險的,你一個姑娘家能行麽?”另一個人也嚷起來。
雲菀沁看了一眼呂八:“俺想過,咱們的人都是晏陽本城人,官兵有你們的身份文牒,知道你們參加了暴動,叫你們混進去太難了,萬一捉到了也難逃一死。隻有俺是外地人,倒是能混進去試試——”
“不行!”這次是呂八吼起來,蒲扇般的糙厚大掌擺了擺,“你個姑娘家,要力氣沒力氣,骨嫩皮嬌,被捉到也熬不得打,叫你去,不是送死麽?”
雲菀沁哭笑不得:“呂大哥,去行轅又不是去殺豬宰牛,光有一身傻力氣和飛毛腿也沒用啊!”
“可不是呢老大,”一個漢子撓撓頭,“慶兒姑娘腦子靈活,會隨機應變,不一定比咱們弟兄差呢——”
“滾你媽的閉嘴!”呂八沒來由臉色漲紅,一雙眼睛又瞪成了銅鈴,朝著那說話的漢子:“再說,老子把你的嘴巴縫了!一個爺兒們的事,給個娘兒們去做,你他麽要不要臉啊!白白多長個零件!”
漢子連忙捂住嘴,其他幾個部下也不敢說話。
雲菀沁深吸一口氣,卻沒放棄,叉腰嘟嘴:“呂大哥是不是還不信任俺?不拿俺當自己人?”
呂八瞥她一眼:“丫頭,你別使激將法,老子不吃這一套!這跟你是不是自己人沒關係!”
雲菀沁瞪住他:“怎麽沒關係!這事兒整個隊伍隻有俺能做,你不給俺做,這就是不信俺!”
“丫頭,你——”
話沒說完,雲菀沁馬上又趁熱打鐵:“俺知道呂大哥不放心,可是俺沒那麽容易死,水災沒死,這一路跟小鐵逃進晏陽沒死,還有那天用人質換糧食也沒事兒,說明俺命大命硬,後福不淺,有菩薩保佑,這回也肯定沒事……呂大哥就信俺吧!”
呂八心底也信她,雖有些鬆動,嘴上卻遲疑:“那日他們交易時,官兵見過你的樣子,知道你跟咱們是一夥兒的,你能夠怎麽混進去!”
雲菀沁拍拍胸脯:“大哥放心,俺正大光明地進去!偷偷摸摸的話,就算溜進去了也呆不久,沒用。”
幾人不約而同一怔:“你打算如何?”
雲菀沁將呂八粗布袖子一扯,拉到旁邊,踮腳耳語了一番。
幾名漢子見老大臉上先是釋然,後來又緊張:“這樣怎麽行?還是會被他們發現,等發現了,他們肯定不會放過你——”
“大哥,俺不是晏陽本地人,名字沒有上官兵的剿黨名單,俺不是朝廷的犯人!跟你們在一起也不一定是一夥兒的,到時候,俺自然會與他們周旋。再說了,俺是個女兒家,官兵不會將俺個丫頭放眼裏,也不會做沒意義還會傷名聲的事!而且到時俺也會應變。”
這簡直就是險中求勝,呂八見她都已經考慮好了,終是沒說話了,卻手一揮,將幾個弟兄打發下去。
天井內一片寂靜,呂八指了指長廊。
雲菀沁依著他意思坐下來,隻見他高大的身子站在廊邊,幽黑瞳仁盯住自己,平日的莽氣消了大半,聲音卻比往日更加嚴肅:“……丫頭,你去了那裏,先要巡視行轅的各處,然後遞信出來,放火那夜你還得接應著,每一個步驟要是出了錯,被他們懷疑,就便危險得很,你真的考慮清楚了?”
雲菀沁心裏有些過意不去,他關心自己,信任自己,而自己卻一直瞞著他。
無論這一行人如何觸犯律法,可呂八並不壞,大部分黃巾黨也不過是被逼急了的平民百姓,隻是被山鷹給利用了。
若是呂八一行人與山鷹一塊落網,肯定逃不過死。
必須要找出個兩全之策,——除了揪出幕後真正的始作俑者,也要盡力保住呂八為首的黃巾黨性命。
這麽一想,雲菀沁點點頭,語氣鄭重:“呂大哥,俺考慮清楚了。”
呂八望著少女,再沒說什麽,隻是忽的伸出手去,揉了一把她的頭發,輕歎一聲。
雲菀沁頓了一頓,“俺有個問題想問呂大哥,也不知道會不會太冒昧。”
呂八黝黑樸實的臉龐映上一層詫異:“你說。”
少女蠟黃臉,眉眼兒細眯眯的,不知道為何看上去光彩照人,聲音飄出:“賑災糧款遲遲不齊,確實叫人惱恨,可解決事情的辦法有很多,呂大哥為什麽會選擇走上這一條路?對抗朝廷,一經踏上,萬劫不複。而且俺也看得出來,呂大哥不是有賊子野心的人。”
呂八笑道:“你太天真了。解決事情的辦法,有時並不見得很多,一旦束手無策,武力是最直接的途徑。丫頭,你再怎麽厲害,畢竟是個小姑娘,官場上的黑暗,你是看不到的,那徐知府,梁巡撫,包括前日被那皇子射死的戚通判,你當僅僅是這次賑災無能,才會被咱們記恨麽?這些年長川郡的官員不作為,對於匪禍坐視不理,趁亂斂財收重稅,搜刮民脂民膏。咱們早就憋了一把火,如今賑款被壓著不放,不過是引起民眾積怒爆發的導火索罷了。”
雲菀沁眉一動:“這些當官的,也不怕禦史下來看到稟報天子嗎?”
呂八唇角笑意添了一抹諷刺,提到了心頭怒,一時並沒隱藏住心意,哼一聲:“上麵有大人物頂著,他們哪裏會怕什麽禦史?有人撐腰,就算捅到天子那裏,隻怕也能壓下來……”
是說,晏陽城官員頭頂上有人,一直默允他們放縱匪禍、玩忽職守?
是什麽大人物,竟是連這麽大的勢力?
雲菀沁正要再問,呂八卻噤了聲,轉移話題,說起明天的安排。
雲菀沁也不便多問了,跟他商議起來。
天光散盡,晚霞綺色漸暗,兩人說完明天的安排,正要分開,呂八猶豫了會兒,終於還是將心頭記掛著說出來:“慶兒丫頭,這次你去行轅,若是一切順利,看見我那妹子,幫我看看她這會兒如何,有沒有受苦,要是有機會,暗示一下,我並不是不救她,隻是我如今是黃巾黨頭領,不能因私忘公,就算換人,也隻能先換弟兄的親人,不然不能服眾,哥哥對不住她,但一定會拚了命救她出來。”
雲菀沁一怔,點點頭,這呂八看著五大三粗,唯一的同胞妹子如今在敵營,哪裏能不牽掛:“呂大哥的妹妹一定與呂大哥一樣,爽朗無畏,寬宏明理,會體諒你的。”
呂八臉上閃過一絲欣喜,掏出隨身的妹妹小相,給雲菀沁看了看,聲音不無柔和:“這個就是我妹子,小名七兒。”
雲菀沁見他一派兄長的慈愛,生生將平日的魯莽煞氣遮沒了,笑著道:“呂八大哥的妹妹不是應該是九兒、十兒麽,怎麽會是七兒,反倒排在你前麵去了?”
呂八撓撓後頸子,一提起妹妹就笑得咧開齊整的白牙:“嗯,咱家孩子多,我是老八,我那妹子本該是老九,也是家裏的最小一個,看見人家都有妹妹弟弟,她不高興,總嚷著想當姐姐,我便特意叫她七兒,壓在我前麵,也能過過當姐姐的癮。喊著喊著,便成了個小名兒了,換不過嘴了。”
無論富家還是貧家,長幼有序是基本道理,還沒見過哥哥為了討妹妹的高興,讓妹妹當姐姐的。
可見這呂八果真很疼妹妹。雲菀沁笑起來,又說了會兒,才離開了。
呂八招手將門口的部下喚來,照著慶兒丫頭的囑咐,喝道:“傳密信給徐天奎那老小子,就說想要贖他寶貝兒子和幾房老婆,拿我弟兄在行轅的親人來換。”
第二天天一亮,呂八那邊派個小嫂子過來,給雲菀沁送了一套衣裳。
緞麵銀紅小襖,外加銀藍綢褲,外加個滾花綢邊兒的雲肩,料子貴重,花枝招展,一看就知是官家夫人的衣裳,衣裳皺皺巴巴,袖口和褲子角有髒汙,又分明是有人穿過,而且還是穿了許久沒換的舊衣裳。
小嫂子將一套衣裳雙手捧過去,低語:“慶兒姑娘,大哥照著您的意思,看了看徐知府家中的幾個姨娘,那四姨娘同您身型最相似,便叫俺將她的衣裳扒下來給你送來換上。”
雲菀沁點頭,三兩下換上,去了灶房,拿了一束麥秸燒了起來,然後吹熄撲滅。
趁濃煙未散,她放進嘴鼻邊猛吸起來,頓咳得眼淚都出來了。
如此循環往複了幾回,她才丟下麥秸,出了灶房,直接去了後院關人質的院子。
呂八叫人已經將人質押了出來,按照昨兒與慶兒丫頭商量的,是徐天奎的寶貝獨苗苗、大老婆和三姨娘、五姨娘。
一個小童外加三個女人嚇得臉色蒼白,連囫圇話兒都講不清楚,隻當黃巾黨要拿自己開刀,尤其那徐家小公子,已經嚐過一次苦頭了,那日差點就命喪在呂八手上,今兒隻怕又要來一次,更是牽著兩個姨娘的手,躲在後麵不敢出來。
再一聽說是要拿她們去交換被梁巡撫捉的黃巾黨家人,幾個家眷才鬆了口氣。
呂八手一揮,幾人上來,將幾個女人和小孩的頭臉用黑布袋蓋住,又用麻繩係緊了,再束住雙腕,推到外麵去。
正在這時,雲菀沁過來了,喊了一聲:“呂大哥,”
呂八聽她嗓音成了這個樣子,眉頭一皺:“丫頭…你的喉嚨…”
雲菀沁啞著聲兒:“沒事,還能恢複的。”去行轅後,為了引出山鷹,還需要和呂八暗中接觸,身份不能跟三爺挑明,隻能繼續兩邊都瞞著,就算私下也不行,——因為她不確定他知道後,會不會準許自己繼續這麽做,也許把自己綁起來關起來都有可能。
若是與三爺近距接觸,除了相貌,聲音也得改。
扮醜失聲,她就不信他還認得出來。
說罷,雲菀沁主動將天井內磨盤上的黑布袋和麻繩拿起來,遞過去:“大哥,綁了俺吧。”
呂八知道她決意已定,隻得將袋子將她頭套住,又用繩子係緊了,再將她纖細的手腕給綁住,最後攙了她到前院子大門口。
門口,一輛寬敞的四輪兒板車上,徐天奎的兒子和三個大小老婆都坐上去了,罩著臉,各坐一邊,身子瑟瑟發抖。
呂八將雲菀沁扶了上去,狠下心腸,退後幾步,叱道:“好,將徐天奎的胖公子和四個婆娘送去換咱們的人吧!”
幾名漢子得令一聲,拉了板車,車軲轆嘎吱嘎吱踩著地板,朝北邊空地走去。
行轅,日頭高升,豔陽懸在天際猛烈地照向大地,雖是冷天,陽光卻難得猛烈。
在校場剛操練完畢,夏侯世廷回了大廳,與梁巡撫一上一下對坐著,商談城內事。
正廳裏伺候的呂七兒與其他下人端上熱茶,默默站在旁邊,卻聽門外傳來紛雜腳步和吵嚷聲。
夏侯世廷暫停談話,目光投向門外:“出什麽事了?”
施遙安忙出去查看,不到半會兒,腳步咚咚回來:“這個膽兒包天的徐天奎,瞞著三爺,偷偷將梁巡撫捉的幾個人質帶出去了,跟黃巾黨換了自己的內眷,把自己的寶貝兒子和幾房老婆贖回來了!”
那天回來行轅,秦王親自見了幾名黃巾黨的親人後,本來就沒關押了,隻叫他們在行轅內打雜,所以徐天奎將他們帶出去也方便。
梁巡撫直起了身子,不過倒也不意外,徐天奎本就成日叨念著要救獨子回來,那日見黃巾黨差點摔死了兒子,更是失魂落魄,如今急火攻心,瞞著王爺去換人也不奇怪,隻是當著秦王的麵還是得罵兩句,搖頭:“這個徐知府!國難當前,隻顧著一己之私!”
又朝部下斥道:“還不把徐知府叫過來!”
不一會兒,徐天奎戰戰兢兢地來了大廳,剛剛換回了頭還被蒙著的兒子和幾房老婆,叫人送回了房間去,也知道紙包不住火,這會兒噗咚一聲跪下,痛哭流涕:“秦王,下官知道自己這次錯了!不過,求您看著下官這一代就這麽一個兒子的份兒上,就饒了下官這一次先斬後奏吧!反正秦王並不準備施罰那幾個暴民家屬,留在行轅也是吃白飯,還不如換人回來!”
卻見夏侯世廷駿眉一動,唇際浮冷:“今天你給本王偷人質,明天是不是就要偷令牌?再過幾天黃巾黨又捉到你的軟肋,你是不是連本王的皇子行轅都要拱手送上去!”
徐天奎大驚失色,磕了幾個響頭:“下官不敢——”
夏侯世廷倒不在意那幾個區區人質,放回去就放回去,隻這徐天奎為小家不顧大局,不能不懲,頗不耐:“上軍棍!”
幾名軍人上前,還沒等徐天奎叫出聲,一下將他拎起來,拖到大廳外的天井裏,壓在冰冷磚地上,揚起軍棍便劈啪朝他屁股上摔去。
軍棍打起來,遠遠比皇宮府宅內的家法棍子不知道厲害多少倍,而且秦王並沒說明要打多少,按照軍規,也就是默認打到施刑罰者喊停才行,若不喊停,那就是一棍到死。
梁巡撫聽天井內一波波的慘叫襲來,心驚肉跳,秦王是故意沒說棍數。徐天奎好歹是多年的同僚,同在長川郡供職,兩人更為頭頂的同一個貴人辦事,這些年明明暗暗聯手做過不少中飽私囊的事,如今看他被打得這麽慘,難免有些兔死狐悲,再悄悄一望座上人,臉色平靜,眉目淡漠,看都沒看門檻外一眼,傳來的淒厲尖叫壓根聽不見,隻跟施遙安說著練兵的情況。
梁巡撫心裏冷氣直竄,這個三王爺,好狠!
初來晏陽,完全看不出來,隻見他生得俊俏無匹,又知道他自幼身子不大好,一直供職閑差,梁巡撫兩人並不拿他當回事兒,可——越是相處,梁巡撫才越是聞到了他骨子裏偷出來的狠辣氣兒!
徐天奎這次雖是犯了錯,可也不至於打到死,處罰太過重了!
梁巡撫吞了吞唾沫子,幾次想要提醒秦王還沒吩咐軍棍次數,可又怕引火燒身,罷罷,還是明哲保身。
正當這時,廳外傳來疾步,幾個隨從慌慌張張跑了進來。
是徐天奎的下屬。
顯然,幾人是準備來找上級的,可一看自家知府大人正在挨罰,哪裏還敢近身,退到一邊兒,卻遲遲沒離開,好似有什麽事,不知道該跟誰通知。
施遙安看出些不對勁,大聲斥道:“什麽事?”
一名膽子大些的上前,看一眼仍在挨打的徐天奎,兢兢抱拳道:“回秦王的話,徐夫人、小公子和幾名姨娘被贖回來了,可……可不對頭……”
施遙安道:“什麽不對頭?”
下人牙齒打著架:“……那換回來的四姨娘,並不是本人,是個陌生女子……”
梁巡撫奇了,指著徐天奎的下人:“你們換人時也沒查查人麽?”
那下人苦臉道:“換人時幾個主子都蒙著頭呢,哪裏有時辰一個個去檢查,黃巾黨又催個不停,我家大人隻瞧了瞧少爺是正宗的就放心了,看其他幾名夫人穿衣打扮和身型沒什麽問題,便趕緊換了……”
施遙安眉一抑:“是什麽人?為什麽會混進交換人質裏?是不是黃巾黨的人?”
“不知道……咱們一見不是四姨娘,又將她綁了起來。”下人道。
夏侯世廷眉宇一沉:“將人拿上來。”
“是。”幾人匆匆下去了。
經過這麽一下子打斷,夏侯世廷才睨一眼門外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徐天奎:“還沒停?罷了,抬回去吧。”
施罰的軍人收棍,將屁股開花的徐知府兩邊一架,拖出了天井。
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徐天奎的隨從把人送了過來。
雲菀沁頭上的黑布袋已經掀開了,手腕還是被麻繩係著,被一個下人往前一推,一個踉蹌,停下腳步,站穩後環視周圍。
天井內一株參天古木,前方是行轅大廳,朱門大敞,廳內下方坐著梁巡撫。
正上方的熟悉身影正襟危坐,旁邊伴著施遙安,還有幾名丫鬟模樣的人,其中一個少女年約十六七,正彎著腰,給秦王斟茶,煞是眼熟。
與呂八隨身小相上的少女很相似。
是呂八的妹妹——呂七兒?
看她衣衫潔淨,還在內堂當下人伺候,顯然並沒在行轅受苦。
雲菀沁還沒收回眼神,隻聽徐天奎的下人喝了一聲:“還不跪下來拜見秦王!”
雲菀沁翹起嘴巴,佯裝很不馴服,嘟嚷兩聲,跪下來。
“就是這陌生女子,頂了我家的四姨娘被換回來,”下人指著雲菀沁,朝廳內的秦王稟道,“穿的衣裳就是咱們家四姨娘的!”
施遙安掃過女子,有些眼熟,望望自家三爺,在他臉上也看出相同的惑然,揚聲命令:“你進來!”
雲菀沁嘀咕著,撣撣袖子,朝那徐天奎的隨從哼一聲,踏進了大廳。
夏侯世廷見她垂著腦袋,眼皮一動:“抬頭。”
雲菀沁揚起了臉。
這一露臉兒,施遙安叫出聲:“是——是那天換糧食時挾持我的丫頭!”
“好啊,黃巾黨的人竟敢跑到咱們行轅來!膽子倒是大啊!”梁巡撫一驚,刷的站起來,將隨身攜帶的佩劍抽出,上前便抵住少女胸腹。
劍鞘分離,銀光一閃,刃尖正指胸腔,若是再往前刺近一步,也不過是當堂殺個闖行轅的暴民而已。
座上身份尊貴的男子,目色淡然,對於梁巡撫的舉止並沒多語。
“俺不是暴民!”女孩見梁巡撫拔劍出鞘時,臨危一呐,目色宛如頑強的小獸,狠狠且執著,最後一個音節出喉時,劍尖離衣裳僅隔一根食指的距離。
聲音被煙火熏成了鴨公喉嚨,顯得更是低沉懾人。
“慢著。”夏侯世廷眼臉微垂。
音色冷清,旋繞大廳。
梁巡撫收回了佩劍,瞪住那丫頭,坐回去。
“說。”無論自己人還是敵手,夏侯世廷奉行的信條是死也要死個明白,倒是要看她怎麽編。
雲菀沁背後冷汗滲得小襖和中衣幾乎全濕了,喘了好幾口氣,卻提起音量:“俺不是黃巾黨的人!你們是朝廷命官,還有皇子,憑什麽殺俺這個無辜弱女!”
女孩每說一句話,目光就乍現一道狠光。
夏侯世廷笑了,笑意卻不無冷意:“不是黃巾黨的人?那日是誰跟在呂八的隊伍裏,是誰幫忙掩護黃巾黨撤退?”
“俺是外地人,隔壁麗水鎮的,不信,你們大可查本地名冊。俺家裏受災,同伴說晏陽有人能保溫飽,俺便跟他過來了,俺哪裏知道那呂八是暴民?後來知道了,也沒辦法了,城門關得緊,俺出不去,在城裏無論怎麽跑,還能跑出他手掌心?隻能先裝作是自己人,得了他的信任!”
座上男子唇角笑意微微散淡了一些。
雲菀沁知道,他這表情,就表示開始認真了,提了提氣,理直氣壯:“所以,掩護黃巾黨離開,你們也不能怪俺!俺一個弱女子,這種亂糟糟的世道,為了自保而已!”
夏侯世廷唇角微翹,添了幾分譏諷:“好一個弱女子,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弱女子,件件樁樁做的都不是女子該做的事。那今天又是怎麽回事?”
“俺得了信任,他們對俺也放鬆多了!得知呂八要跟你們換人,俺還找機會移花接木麽?”雲菀沁瞪他一眼,儼然就是鄉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野丫頭樣子,“……早上俺想法子避開人,換了徐家四姨娘的衣裳,便被他們送來了……俺總算能逃出這堆亂黨群了!俺要是真的是黃巾黨的人,怎麽會送上門來?”
梁巡撫將信將疑:“真的?”
管他真的假的。夏侯世廷滾金敞袖一拂:“罩上眼,丟出行轅。”
雲菀沁急了,將旁邊一根廳內頂梁紅柱死死抱住:“不!你們不能丟俺出去!”
施遙安見她這毛毛躁躁的野蠻樣子,還真是信她隻是個鄉下丫頭了:“殺又不讓殺,丟又不讓丟,怎麽,你還想投軍不成?”
雲菀沁鬆了鬆手臂,望著施遙安,哼了一聲:“你當俺想賴著你們啊!晏陽現在出不去,俺這會兒好容易跑出暴民堆,你們要是把俺丟出去,呂八鐵定能找到俺!到時還能放過俺?”又四周一打量,“行轅這兒最安全,那呂八怎麽也不可能上這兒來搜俺!不成,俺要留著!你們讓俺打雜做事兒都成!”
夏侯世廷目光冷得似鐵,不耐煩了:“這裏不是避難所。丟出去。”
幾人過來扯雲菀沁,三兩下就把她從梁柱上拉下來,卻見這小妮子別看年紀不大個頭小,倒是潑辣得很,扯著嗓子喊起來:“你們連暴民的親人都能留,為什麽不能留俺這個不願意和暴民同流合汙的良民?”
“那是人質。”夏侯世廷盯住她。
雲菀沁怔了一小下,努努嘴,強詞奪理:“你也拿俺當人質唄!俺願意!”
這丫頭,還真是泥巴似的,沾著人就不放了,施遙安見三爺皺眉,走過去,正要親自將這野丫頭拽出去,卻聽她嚷嚷起來,完全不知羞恥:“你們現在趕俺走,等於將送上門的寶貝扔了——”
上座的男子眼色驟然宕下:“什麽意思。”
隻見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雙手叉腰,得意洋洋:“俺在黃巾黨裏好歹待了好幾天,你們當是白白待的?很多情況都摸熟了!你們跟黃巾黨對抗,俺指不定能助你們一臂之力!”
大廳內沉默起來。
半會,眾人隻聽秦王目睫一閃,若有所思:“先領到鍋爐房去待著。”說罷起身,手抬起,鬆了鬆披風領口的玉帶,似要進內室去。
呂七兒見秦王動作,不敢怠慢,連忙上前幫秦王摘下披風,掛在手臂上。
雲菀沁舒出一口氣,終於能順理成章留下來了,臉頰一偏,卻正見呂七兒為他脫掉披風,揚了臉,臉皮厚得很,一點沒覺得不好意思:“俺不去鍋爐房,烏煙瘴氣的,俺要在行轅裏麵光鮮亮麗,幹幹淨淨地做事!”
夏侯世廷今天也算是大開了眼界,真是從沒見過這種挑三揀四,吃了雄心豹子膽的女子,峰巒般濃眉聳起,又氣又是好笑:“你有什麽資格。”
雲菀沁眨巴眼,一指呂七兒:“俺在黃巾黨裏見過她的小相,她是呂八的親妹妹,她都能在行轅裏打雜,俺為什麽不能?”
夏侯世廷怎會跟她多說什麽,輕彎唇:“她敦厚老實,你就是個野貓,本王不放心你在裏麵做事。”
雲菀沁歪頭:“你連野貓都怕?還是皇親呢!”淺淺做個鬼臉。
“豈有此理!怎麽對秦王說話的?”梁巡撫喝叱一聲。
這一歪頭說話,夏侯世廷隻覺心內一動,第一次見她,隻覺得身姿有幾分相似,今日近處看,她偶爾迸出來的神情居然也有些形肖了……
少女稀稀拉拉的枯黃頭發耷在大額門上,凹陷的腮窩,凸起的顴骨,眯縫小眼,疏淡眉毛,做個鬼臉也是醜得不行,一雙眼珠子倒還算是活靈活現,時而狠戾,時而倔強,這會兒又透著幾分匪氣的慧黠。
不管怎樣,也不可能跟她相似。
當真是許久沒見著她,腦子快魔怔了,看誰都有她的影子嗎?
若是其他的人就算了,這個粗魯蠻橫,完全不懂禮數,與亂黨打過交道的鄉間野丫頭又怎麽會有一點像他的碧玉金枝!
拂拂袖,他帶著滿腦子的困惑,先進去了。
雲菀沁知道他這是答應了,笑著大聲道:“謝謝了啊,三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