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伺候

廳外少女的破嗓子頗是張揚而囂張地飄進來。

施遙安一邊走,一邊回過頭忍不住:“這野丫頭,也不知道哪裏的底氣,我要是個姑娘家,長這個樣子,生了這麽副喉嚨,估計在家裏捂著被子都不好意思出門……”又望一眼身邊男子,問道:“話說回來,三爺還真信這鄉下丫頭的話?還真讓她留在咱們這兒?”

沿著廊,夏侯世廷徑直走去:“你不是把她誇上了天嗎。”

他不信任那丫頭,但他信任自己看人的眼光,那丫頭既是有能耐的,能為平複晏陽效力,那就可以留。

施遙安步子一駐,自己什麽時候誇那丫頭了,望著男子的巋然背影,拍拍腦袋,算是明白了,沒姿沒貌的人既能有這個底氣,那肚子裏必定是有幾分道行的。

當天,雲菀沁留在了行轅。

行轅內一個主內務事的吳姓婆子給這丫頭搜了身,將她帶到了行轅主屋旁邊的耳房,跟幾個下人混住在一起。

同住一屋的包括呂七兒。

進了房間,屋子內的婢子紛紛起身給官員和吳婆子行禮。

吳婆子給雲菀沁交代了幾句行轅內伺候的規矩,因為知道雲菀沁是從黃巾黨那邊來的,身份特殊,又強調道:“這行轅是皇子出京到地方,臨時搭建的衙署,前麵辦公,中間休息,後麵練兵,跟一般官員衙署又不一樣,規矩更嚴,咱們在裏麵當差的,千萬不能行差踏錯。老身瞧你的樣子,應該沒在富貴人家做過活兒,所以得叮囑一聲,在主子和上級麵前,得自稱奴婢,我知道你今兒一來就在廳內大喊大叫,性子野,可那是幾位主子爺兒們圖個新鮮才不怪罪,以後要還是這樣,那你這腦袋瓜子可就難保了。平日若無上級的指示,沒有差事,不可在行轅內隨意走動,走動時遇著各位大人或者秦王,得退到一邊行禮,若遇著帶刀的,便是行轅內的將官,也得讓路,叫對方先走……懂了麽?若違了規矩,可就不是光打板子的事兒了!”

雲菀沁略微笨拙地福了一福身,嘎著粗嗓子:“奴婢懂了。”

吳婆子見她悟性還算行,點頭:“好。那就在這兒聽差吧。”說著,目光躍過雲菀沁的腦袋,正好落在呂七兒的身上,沒考慮多久,吩咐:“你都學熟了,平日有事沒事都處處看著這丫頭,別叫她做錯事兒了。”

呂七兒乖覺道:“奴婢知道。”

官員和婆子一走,雲菀沁爬上高炕,正在清理床鋪,隻見那呂七兒在旁邊偷偷打量自己,估計是聽吳婆子的話,時刻督促自己。

倒還真是跟秦王說的一樣,是個老實的,不過,也許正因為如此,才能保全自身,沒受什麽磨難。

想著,雲菀沁記起呂八對自己的叮囑,轉過身,語氣和藹:“你就是呂八的妹子吧。”

小相太模糊,剛剛匆匆一瞥也看得不清楚,這會兒仔細看,呂七兒穿著一身豆綠碎花布棉襖,梳著沒出閣女子的小辮,雖談不上多美,看久了也算是個清秀佳人,渾身是小縣城女子的嬌柔怯怯,一雙眼此刻盯著雲菀沁,眸子透出幾分惶惑。

呂七兒聽她跟自己說話,更是退後了幾步,就像對方身上有火星子,會隨時燙到自己身上,呐呐道:“你真的在黃巾黨待過?”

這樣子,跟她哥哥的性情大相徑庭,跟雲菀沁想象中有其兄必有其妹完全不一樣,不過,也說明這呂七兒在家中確實很得呂八的疼愛,被保護得很好。

雲菀沁點點頭,隻暗示:“嗯,你哥隨身帶著你的小相,想必很惦記你。不過看你,在行轅過得還算挺好的,那呂八也該放心了吧,等這事兒完了,你們兄妹興許便能見麵了——”

話還沒說完,呂七兒蛾眉擰得緊緊,一雙原本木木呆呆的眸子發了厭惡,打斷了雲菀沁:“誰稀罕跟他見麵,他是暴民叛黨,跟朝廷作對的沒好下場,我還想當個良民。等這事兒完了,他逃不過懲罰,我跟行轅的官爺們早就說過,與他斷了兄妹關係。你自己不也巴心巴肝地逃出來了麽,怎的將我拖下水?千萬再別說他是我哥這種話,別把我拖累了。”

若隻是為了自保的權宜之計,倒罷了,可這女孩分明就是真心的,她不願意跟呂八再有任何牽連。

虧呂八還那麽掛念。

不過,這是她的選擇,雲菀沁也不好說什麽,回頭繼續收拾起來。

收拾完,夜色降了下來,寒星墜在冬夜蒼穹,北邊空地上的行轅也顯得格外寂靜。

晚膳的時候,房間內的幾個婢女去了灶房幫手傳膳,隻剩呂七兒和雲菀沁。

幾個婢子沒走多時,有人過來,在門口喊:“來兩個人,去鍋爐房燒水,給臥房提去!三王爺這會兒要濯身。”

雲菀沁一抬頭,隻見呂七兒揚起纖秀的頸子,順口奇怪地問道:“今兒天色還這麽早呢……”

下人嚷著:“囉嗦個什麽,要你們去就去,主子的意思,照做就成了。”

呂七兒忙道:“奴婢這就去。”說完,帶著雲菀沁便去了灶房。

在灶房燒好了水,灌進桶內,又打了一桶兌涼熱的冷水,兩人一人提著一桶,朝主屋的臥房走去。

到了門口,綿簾內燈火若隱若現,隱約有熏爐內的安神香味散出。

兩人放下熱水,呂七兒隔著簾子,朝著裏麵道:“王爺,奴婢送熱水來了,進來了。”

雲菀沁見呂七兒駕輕就熟,似已經送過幾次,翹首踅足,悄悄拉開半截簾子,裏麵豎著一張駿馬奔騰插屏,屏上搭著一件外袍,後麵置放著一個半人高的木桶,旁邊人影晃動。

呂七兒見她居然偷窺,趕緊將她一拽:“你好大的膽子…”

話未落音,隻見這貌媸少女掙開腕子,竟霸道得很,好像理所當然地道:“我進去吧。”

呂七兒一愣,還沒會意,隻見她已經拎起熱水捅,扒開簾子,忙攔住:“我伺候慣了,你不熟,萬一惹怒了王爺……”

正這時,簾內男子聲音滑出,略是不喜:“吵什麽?還不趕緊將水端進來。”

雲菀沁揚起聲兒,搶先一步:“是,王爺!”又轉頭道:“七兒,你就在外麵幫著遞涼水吧。”

呂七兒眉一皺,不敢置信地望向她,才來第一天,竟與自己搶起活兒,當真還是人不可貌相,卻哪裏比得過她快手快腳,眼睜睜看著她先一步掀簾子進去。

插屏後,夏侯世廷聽到那鴨公嗓子有些熟悉,還沒來得及說話,隻聽腳步噔噔聲已經逼近了。

白天還在大廳內撒潑的野丫頭提著熱氣騰騰的水桶走進來,也不打個招呼,直接朝浴桶走去。

夏侯世廷早脫了外袍,隻餘一件素錦中衣,精瘦窄腰上鬆款款地係著玉帶,發冠已除,一下子從榻上直起長軀,從臉色沉下來:“是誰叫你就這麽進來。”

雲菀沁一進來就嗅到了一股不陌生的味道,是他在府上慣常用的藥材,再偷偷打量他的臉色,明白了,難怪天兒沒全黑就要,興許是身子有些不對勁,要用藥浴。

抬起水桶,她嘩啦啦將熱水倒進浴桶內,頭也不回:“不是喊過一聲麽?不這麽進來,還能怎麽進來?奴婢頭一次當差,王爺可別怪奴婢懂的事兒少。還有,呂七兒跟奴婢一塊兒過來的,不是她進來伺候,就是奴婢進來伺候,”說著,一側臉:“怎麽,王爺是想換呂七兒進來,叫奴婢出去麽?”

這話明明是在征詢意見,但怎麽口氣聽上去這麽陰森。

一定是自己聽錯了。

大言不慚,這鄉下丫頭果真是厚臉皮到了家。

夏侯世廷懶得跟她多爭辯,指了指門口:“水倒完了就出去。”語氣已更乏力。

這幾日因格外辛勞,舊患又起了些苗頭。

熱水浸注入浴桶,內室霧氣騰騰。

雲菀沁知道他是要等自己出去才放藥材進去,試了試水溫,指尖有些微燙。

藥浴的藥材需要用溫熱水泡軟,最好不要半途加涼水,否則會降低藥性。

之前在王府他每次用藥浴時,便是打了熱水,攤到一定適宜的溫度,再把藥材投放進去。

雲菀沁抬起臉:“水有些燙,奴婢先扇涼一些吧。”

男子目色驟的一惑。

她是說將水扇涼,竟不是兌涼水進去?這顯然不符合一般人的思維,卻聽這丫頭已經找了一個把芭蕉扇,扒在桶沿邊輕輕扇起細風:“……今兒鍋爐房的涼水不夠,提過來的涼水還是溫的,兌了也沒用。還是扇起來比較快。”

夏侯世廷釋然,自己是多心了。

半會兒,雲菀沁再試水溫,沒什麽問題了,方才起身端了空桶,走到簾子邊,驀的扭過頸子:“王爺,要不奴婢伺候您沐浴吧,您看看您,好歹是個王爺,洗個澡沒人伺候,不像話啊。”

夏侯世廷正摘衣襟上的扣子,隻當她要退下,胸膛已裸出一小半,見她突然一回頭,耐性已經到了頂,將險些露出的疤痕遮住:“滾出去!”

隻見那野丫頭提著空桶,努嘴:“好好好,這就滾。”

凶什麽凶啊,這麽大的聲音,耳朵都給他震聾了,可不知道為什麽,這麽一試探,她心裏倒是舒坦極了。

簾子外,呂七兒顯然聽到了秦王的惱斥,臉色一白,見慶兒一點兒不知道怕,樂滋滋提著捅出來,隻差哼著小曲兒了,將她腕一抓,拉到了外麵的廊下。

離開了暖和的臥房,室外夜冷霜中,月涼如水。

呂七兒心驚:“你在裏麵幹什麽?可不是得罪了王爺吧?”

雲菀沁搖頭:“王爺哪裏能有這麽小氣?進去吧。”

呂七兒見她要走,心下一橫,嬌聲一喊:“你、你等一下。”

雲菀沁回頭,見她一張秀麗臉蛋兒在廊下掌著的琉璃照明燈下,漲得紅通:“你日後再不能這麽自作主張了,誰的活計,就該誰幹。”

雲菀沁問:“你是說,伺候秦王沐浴,是分派給你的專職任務?”

呂七兒到底是沒出閣的女孩,見她一口說中自己的心意,臉色更是大紅,半天說不上話,這個慶兒,難不成也是肖想王爺?她雖樣子長得醜,可性子潑辣,腦子靈光,連跑都比自己跑得快,自己又哪裏爭得贏她……

半會兒,她才聲音低弱:“……沒說過是我的任務。”

雲菀沁端詳她,淡道:“你還沒出閣的姑娘家,在行轅當差不過是權宜之計,又不是真的賣了身的婢子,做做無關輕重的差事就行了,還真的去伺候男子洗澡?到時等這皇子一走,你也不怕丟了名聲,嫁不出去?”

沉默良久。

呂七兒咬了咬粉唇兒:“慶兒姑娘不也是沒出嫁的麽?那你又為何搶在我前頭去伺候秦王沐浴?”

這話一出,麵前女子揣著什麽心意,雲菀沁都清楚了。

正在這時,廊盡頭的拐角處,施遙安走了過來。

兩人忙福身行禮。

施遙安知道今兒三爺用藥浴,不大放心,本說過來看看,沒料到正好聽見兩人從出門到此刻的對話。

原來,呂七兒對自家三爺生了別樣的心思。

施遙安望著呂七兒:“王爺臥房這邊的事,你今後就不用做了。你先回去吧,廚房那邊差個人,你去幫幫忙。”

呂七兒眸睫一閃,眼瞼低垂,看不清思緒,提裙道:“是,施大人。”說著匆匆離開。

施遙安打發走了一個狂蜂浪蝶,又將目光落在那新來的慶兒丫頭身上。

雲菀沁也不客氣,拍拍綁得扁扁平平的胸脯,毛遂自薦:“七兒不做,就給奴婢做吧,室內的細活兒,總得有個人啊。”

雖呂七兒有異樣心思,可呂七兒最後那句話,說明這新來的鄉下丫頭對秦王,恐怕也並不那麽純潔。

這兩個自作多情的,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施遙安見她戚期期艾艾地看著自己,倒是好笑,一個醜丫頭罷了,還能翻出什麽浪花,與京中的娘娘比起來,簡直一個地,一個天,卻還是有言在先,抱起臂:“端茶送水就端茶送水,其他不該想的,可別多奢望。”

雲菀沁隻裝糊塗:“奴婢不懂。”

這種鄉下丫頭,資質不行,心眼兒倒還挺大,不行,得一氣兒把她的火給扇滅了,免得她今後癡心妄想,施遙安把話挑明了:“秦王剛剛成親,京裏還有美嬌妻等著,我家王妃娘娘是人中龍鳳,人美聲甜,我家三爺的心裏從早到晚除了我家娘娘,再沒其他人了,外人想塞都塞不進去。明白?”

雲菀沁被他誇得飄飄然,這小子,回去後絕對要給他漲俸祿,不自禁嘴角一揚:“明白。”

笑個什麽?打消了她的心思,又搬出個仙子般的人將她襯得一錢不值,尋常女子就算不惱羞成怒,也該是頹喪羞慚吧,怎麽反倒還挺高興似的。

施遙安怕她還沒聽懂,強調:“你還沒明白吧?我直接就跟你說了,我家三爺,你們不用肖想!再叫我看著你們在三爺麵前爭風吃醋,搶著獻媚的樣子,別想在行轅待了,記住沒?”

“施大人,”雲菀沁抬起臉迫近他,“奴婢這樣子,有競爭力麽?您不放心誰,也不該不放心奴婢啊。”

施遙安想想也是,滿意地嗯了一聲,手一揮:“行,進去伺候吧。”就憑這丫頭的模子,便是脫光了杵著,隻怕男人也沒反應。

雲菀沁笑著福了福:“是,施大人。”

來了行轅的第二天,雲菀沁就通過做事的機會四下走動,大概摸熟了如今行轅內的情況。

論兵力,官兵與呂八一行人的黃巾黨勉強打個平手,可若是再加上山鷹的人,官兵就絕對抵不住了。

來行轅之前,她跟呂八說好了,等自己進去後,再想法子遞信兒出去,叫呂八稍安勿躁,呂八當時應下了,說會派個人在行轅附近轉悠,到時隨時等她的通知。

這會兒,兩邊倒也算暫時風平浪靜。

午後,操練剛結束,夏侯世廷從校場回來,剛去書房,屏退下人,跟施遙安密商山鷹那邊的動靜。

他本來意圖跟黃巾黨打一場持久戰,再將山鷹引出來,一網打盡,可沈肇近日率軍已抵沛縣,萬一攻城,就壞了他的計劃。

東城是匪山,不能通行,南北西三麵城牆都被黃巾黨封鎖,就算想要遞信出去,給沈肇言明自己的計劃和城內情況,也是難。

幸虧這沈肇還算聰明,見自己摁兵不動,猜到城內有詭,並沒衝動冒失闖進來。

可是,即便如此,也不能無止境地耗下去。

如今局勢兩麵艱難,一方麵要想法誘出山鷹,一方麵又得提防沈家軍提前攻進來。

在這時,梁巡撫行色匆匆地帶著下屬進來,打破一時寧靜。

一進門,梁巡撫滿頭大汗,卻又是藏不住的喜氣兒:“三王爺,咱們便衣官兵在城門附近瞧見沈家軍的探子了。”

施遙安心中一震,軍隊要是遣探子來城門口轉悠,稱之為戰前卒,表示主帥隨時欲要開戰,提前先來刺探環境。

沈肇來了鄰城多日,今天剛好第五天了,一直沒動靜,本想他已經沉住了氣,至少也還能拖個幾天,怎麽這會兒說發兵就要發兵?

沈肇一破城,正中土匪心意,城中立時大亂。

再一看旁邊三爺,也是眉目一動:“退下!”

梁巡撫見秦王似是對沈家軍並不歡迎,有些慪,這個王爺,自己不出兵就罷了,朝廷派了救兵還諸多阻撓,忍不住:“沈少將軍帶的人馬充足,一舉拿下黃巾黨絕不成問題,三王爺前怕狼後怕虎,瞻前顧後的,到底怕個什麽呢……”

“放肆!”施遙安喝叱一聲。

山鷹那事,三爺隻與自己和身邊心腹兵甲協商,並沒告訴本地官員,就是怕知道的人多了,打草驚蛇,哪知這梁巡撫一直唧唧歪歪,施遙安不願意讓主子受這種質疑和埋汰,卻聽主子揚手一揮,並不在意:“下去。”

這話自然是朝著梁巡撫說的。

梁巡撫甩甩袖子,低低一嗤,下去了。

跨出門檻,剛遇著個醜丫頭端著茶進來,梁巡撫正是滿肚子氣,罵罵咧咧著走了,門都懶得帶上。

雲菀沁奉了吳婆子的意思,說王爺從校場回來,正過來送茶,聽說梁巡撫來了,仨人在裏麵談什麽,站在外麵等著,順便豎著耳朵聽了聽。

得知沈肇有攻城的意思,她也是手一抖。

進城之前不是說過等自己的信嗎,這才五天而已。

沈肇不是個沉不住氣的人,……如今攻城的原因,她怎麽會不知道?

見梁巡撫氣匆匆地出來,雲菀沁退讓到一邊,見他走了,溜了進去。

夏侯世廷將梁巡撫斥走,正在跟施遙安商議對策叫沈肇停止攻城。

雲菀沁側身隱在簾柱後,隻聽施遙安聲音飄來:“……別說難得遞信去沛縣沈家軍,就算能,三爺的計劃也不能說的那麽清楚,萬一走漏風聲,就白費了許久的功夫,可沈肇若不知道三爺的打算,還是會攻打進來……”

夏侯世廷正聽著,忽然臉龐一偏,目色淩厲:“滾出來!”

雲菀沁端著紅木托盤,從隔斷簾子後頭探出腦袋,走上前,將茶盅放在書案上。

這兩天,這丫頭經常會在臥房跑進跑出,夏侯世廷並沒在意,這會兒見她進來,知道她性子莽撞,也沒閑工夫多訓她,見她遲遲沒走,眉峰一躬,不耐:“送完了就滾蛋。”

雲菀沁以前覺得他脾氣還算溫和,這幾天以另外一個人身份在軍營裏跟他相處,才覺得,這人在日常公務上完全不留情麵,近乎苛刻。

講客氣是什麽玩意兒,他應該是不知道的。當他的下屬,還真是辛苦。

此刻嘀咕兩聲,她輕聲道:“王爺,施大人,奴婢倒是有辦法,能叫城外的沈家軍罷了攻城。”

兩人一滯。

施遙安最先開聲:“這是大事,由不得你開玩笑!”

夏侯世廷見她一雙烏泱泱的瞳子盯住自己,就跟個鉤子鎖住人的心肉,動都動不得,莫名道:“你說。”

前兒還抱著柱子在大廳裏撒野的丫頭這會兒倒是沉靜:“也不用非得去沛縣傳信,王爺派個心腹,”說著,將頭上一枚劣質小珠花卸下來,輕輕放到桌子上,“到城門邊,想法子將這東西拋給沈家軍過來探環境的探子,應該能成。”這珠花是在江知縣宅子裏易容時戴在頭上的,沈肇應該注意到了。

這是什麽意思?施遙安詫異,卻見那丫頭信誓旦旦,又帶了點兒懇請:“你們別問原因,就信奴婢這一回。”

夏侯世廷拿起那看上去完全沒有任何價值的珠花,良久,用案上四方錦帕一包,推過去:“去辦。”

雲菀沁剛鬆了一口氣,隻聽他睨自己一眼,眼瞳微厲:“若敗了,拿你人頭祭旗。”

雲菀沁摸摸後頸:“哦。”

施遙安雖不大安心,可也隻能死馬當活馬醫,拿起那珠花去辦事了。

沛縣,知縣縣衙,沈家軍駐紮地。

傍晚,刺探戰前場所的幾名戰前密卒前後回來,直奔主廳匯報情況。

攻城的決定,是昨晚上沈肇召來幹將擬定好的。

幾名副將沒料到少將軍變了意思,卻也猜到多半是那小慶哥和衛小鐵還沒回,少將軍等不到回應,坐不住了。

尤其管副將和唐校尉,都還記得,小慶哥兒兩人那日離開的時候,這少將軍發過狠話,五日不歸,即攻晏陽。

早也是要打進去,晚也是要打進去,眾人整裝待發,聽從沈肇的軍令,今天先派密探去探明環境,如沒意外,馬上就能攻城。

沈肇坐於上首,鐵盔護甲在身,威嚴凝聚不散,心中卻猶如滾水在煮。

等一日,便焦心一日,雖之前答應過等她的通知,可五日是極限,期限一到,他哪裏還按捺得住。

城裏的情況惡劣,多一天,她就多一天的危險。

且一直沒有她的音訊。

再不能順她的意思,多等一天都不行了。

一名兵卒上前,道:“少將軍,屬下巡到城門角落時,有人從城樓上將這個拋下來。”

說著將物件捧上去。

沈肇接過來,眉宇驟然一緊,是雲菀沁進晏陽喬裝時頭上戴的珠花。

“誰扔給你的?”他身型一傾。

那兵卒抱手道:“雖身穿便服,小的卻看得出來,是皇子兵甲的私下微服,應該是城內秦王的人。”

心中大石一落。

五日來的擔憂盡數消散。沈肇攥緊那珠花,雲菀沁現在在秦王那裏,也就是說安然無恙。

剛派戰前卒過去,她就叫秦王的人將珠花扔給自己,不僅僅是在示意她平安無礙,也是別有十萬火急的暗示。

沈肇站起身,捏著珠花,半天不語。

唐校尉與管副將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少將軍,可還要聽士兵的匯報?”

“通知下去,暫不開火,一切等候城內秦王通知。”男子聲音穩深鏗鏘,下了軍令。

行轅安靜數日,城外沈家軍的探子再沒冒過頭。

攻城一事沒了下文,再無動靜。

梁巡撫氣得在廂房內摔桌砸椅,卻也無可奈何。

壓下城外沈家軍後,雲菀沁發現某人對自己態度總算好了點兒,雖然還是不大搭理人,至少自個兒偶爾進他房間端水送茶,對著自己說滾蛋的次數減少了。

已經算是進步了。

施遙安想要拉那丫頭問個明白,卻被自家三爺喝止了。

她放過話,叫他們不要問原因,那就不問。他要的從來是結果,過程如何,不重要。

阻止沈家軍進城一事,雖然是私下操作,但是沒幾日,還是在行轅裏傳開了,都知道好像是那新來的慶兒丫頭獻計,又眼看著那丫頭被器重了不少,進主屋的次數也頻密了起來。

雖然進屋次數多了,但雲菀沁倒沒行轅中人想象中的那麽風光,每次商議山鷹的事兒,若自己碰巧在,他還是會把自己打發走。

進行轅的第六天,月份近尾,西南城的氣候越發低迷下來,尤其河水剛決堤過,滿城潮氣,更是陰冷。

與城內局勢一樣,山雨欲來風滿樓,浸飽了一觸即發的緊迫。

傍晚。

行轅的管事給各個院子分發了禦寒的棉衣和棉被,因氣溫大幅度驟降,尋常衣物根本擋不住寒冷,許多官兵和下人受不住嚴寒,染了風寒。

圍困城裏,禦寒物有限,最好的肯定留給上麵,下人拿到手的,自然就是壓在倉庫最底下的貨色。

雲菀沁跟屋裏其他幾名婢子各自領了一床蘆花棉被和夾層襖子,一拿回屋子就穿上身。天氣太冷了。

雲菀沁手氣背,領的襖子用手一翻,襖子的邊緣走了線,破了個小洞,露出白花花的棉絮,估計放得太久被老鼠啃了,可有得穿總比沒得好,先套上再說。

剛穿好,吳婆子過來喊:“王爺那邊要熱水,慶兒,快去鍋爐房拎一壺。”

雲菀沁應了一聲,剛一起身,卻見炕邊上有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用看也知道是誰。

呂七兒這幾天都沒跟自己講話,就算因為當差的事兒沒法子非要打交道,也是陰著一張臉,聲音跟蚊子一樣。

此刻聽吳婆子的傳喚,呂七兒更是看了自己一眼,默不作聲又偏過頭去,仿佛受了萬般的委屈。

雲菀沁沒功夫睬她,去鍋爐房拎了熱水,去了秦王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