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素心這樣念叨著,睜開眼睛時,卻見一個穿藍色裙子的布偶小人兒掛在她麵前三尺之處,臉上趴著兩隻晶亮的水蛭,衝她嬉笑著一張紅唇,她嚇得魂飛魄散,慘叫出聲。她隻以為這是她思慮過重,睡覺時被夢魘住了,現在不過是在夢裏,可當鼻端嗅到水蛭的腥氣時,她也不能自欺欺人了,夢境哪有這麽真實的?

一定是她溺死的那名藍衣女子死不瞑目,回來找她報仇了!她“啊”地慘叫一聲,大喊,“別跟著我,我無心的!”她繞過那隻水蛭布偶,撒腿就跑,可怎麽也跑不出回廊去,遂將輕功也使出來,往天上飛去,可是才躍了幾丈就覺得腦門上有蟄痛,伸手抓時,隻抓到一把顫顫蠕動的黃蜂與蜂蛹。

蕭素心生平最怕昆蟲,立時嚇瘋了,狂打亂拍自己的臉,腦門頓時黏糊糊的一片,她在空中扭動亂抖作一團。因為受驚過度,她體內氣血翻湧,引得幾道真氣也走岔了經脈,雙肋與丹田一陣劇痛,她知道這是走火入魔的先兆,不可以再繼續運功,但又不敢再落回那個鬧鬼的院子,勉強掙紮著越過後堂的屋簷,想找個燈火通明的人多的地方。

卻忽而聽見,廊下有兩個小丫鬟在笑嘻嘻地咬耳朵,聲音清甜。

一個說,“七奶奶生得真美,跟畫兒上剪出來的仙姑一個樣,若能被指派去伺候她,我日瞧她夜瞧她,說不定長大之後也變成她那樣美的人了。”另一個說,“關鍵是沒有主子架子,看起來挺和氣,跟著這樣的主子,偶爾偷偷懶也不會挨罵,不想那個蕭姑娘,還不是正經主子呢,就紅眉毛綠眼睛的凶人。”第一個接道,“可不是,跟三公子同進同出,一雙眼睛卻每每往七公子的臉上瞄,你說奇怪不奇怪。她存的到底是什麽心?”那個答道,“不知,隻聽清園的人說她未婚生子,不是一個正經女人,還想謀劃著嫁進孟家,呸!沒羞,騷狐狸!”

蕭素心氣炸了肺,要下去看是什麽人背後說她,可是降落的時候,左腳不知勾住了什麽,隻聽“哢嚓”一聲,腳上傳來一陣劇痛,她慘叫一聲重重跌在地上,人事不知了。

這時候,廊下走出兩個人來,一個是麵上黏著八字胡的少年人,另一個是裹著大毛鬥篷的少女,但見她整個人皆包在一叢輕暖曳地的雪色皮毛中,隻露出巴掌大小的一點清荷新顏,黛眉由淺入無,眉間微微凸起,鳳眸中蘊著一汪水汽,眨動時顯得一派天真。不是何當歸又是誰?

她皺眉問:“蕭素心是不是因為孟公子的緣故,才下手要殺我?”沒錯,被蕭素心殺了一回的藍衣農家女,正是被柏煬柏妙手易容,送去給孟瑄治病的何當歸。

而何當歸身邊站著的少年人,就是本色原貌示人的柏煬柏,他用第一個小丫鬟的聲音說:“自古最毒婦人心,七奶奶您都瞧見了吧,女人不管本來性情如何柔順賢淑,一遇上跟男人有關的事,全都變得不可愛了。而且往往從前越有美德情操的,一旦變壞了就比尋常的壞女人更壞,像七奶奶你這樣本來就壞的倒好了。”

又換用另一丫鬟的聲音說,“老夫從前瞧她還是個不錯的女子,行俠仗義,辦事公道,最難得的是胸大腰細,每次行俠仗義拔刀相助的時候,胸脯都一顫一顫的……貧道當時還想,日後哪個男人娶了她,可有福氣了,沒想到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才過了多久,也變了味兒了。衝冠一怒為藍顏,可見男人也有禍水時。對了,你怎麽知道她懼怕昆蟲?”

何當歸摘下兜帽,在寒夜中嗬出一口白氣,道:“她用那隻蝴蝶引我去湖邊的時候,蝴蝶一直避著一個方向飛,我用餘光瞧見草叢中有一片紅色的衣角,再細細一嗅,發現那邊傳來濃重的樟油青稞草的味道,是專避蟲蟻用的。所以我猜,她可能害怕蟲蟻,蹲一會兒草叢都要搽藥,於是我捉住那隻蝴蝶捧在胸口,她一見就扭頭驚叫,向我揮來的一掌罡風也刹住了,而我就趁機自己主動跳河,潛水去下遊了。她不識水性,在岸邊等了個把時辰,見我沒冒頭,她就離開了。”

柏煬柏豎拇指,讚道:“雖然失憶了,不過何丫頭就是何丫頭,還保留著敏銳的洞察力和冷靜的判斷力,全靠這個救了你一命呀。他爺爺的,萬八那個臭小子,真是個屬王八的,居然在酒肉裏加了蒙汗藥,把我藥翻了往路邊兒溝裏一扔,就跟他的姘頭跑了。要不是我還有些在夢中保命的本事,幾個幻象嚇退了他們,連我的性命都要被他二人謀害了去。我勒個去,老子還沒活夠呢!”

何當歸細聲細氣地嘲笑他:“都怪柏公你太貪吃,要是他們不下蒙汗藥而下*,那你的幻夢也救不得你的性命了。”

“柏公?”柏煬柏好笑重複,神采飛揚的雙目在她身上放肆打量,笑道,“沒想到丫頭你失憶之後,人倒比從前顯得水靈乖巧了,嘴巴也變甜了,不像從前,脾氣硬的像石頭不說,還摳門兒,老夫都沿街乞討了,你也不接濟我幾兩。”

何當歸聞言,含淚掩口:“真的嗎?我從前真的這麽差嗎?”

柏煬柏立時被晃動了一下心神,為把水做的佳人掐出水來而懊悔,連忙擺手糾正道:“沒、沒有!丫頭你從前人不知道有多好,我胡說的,我是嫉妒孟小子有福氣消受你!從前我對你,呃……你裝哭的?”柏煬柏的致歉到此,才發現何當歸水汪汪的大眼睛一滴眼淚沒掉,唇兒還彎彎笑呢,原來是在捉弄他。他立刻不忿道:“失憶後還拿老夫開涮,祝你永遠找不回你的記憶!”

何當歸不在意地說:“我倒不覺得記憶缺失了什麽,從兩歲到十四歲的事,幾乎每天吃什麽、說什麽、見什麽人,都能說出個一二三來,前因後果都能連上。”說到這裏,她滿目困惑,歪頭道,“隻是對那位孟公子半點印象都沒有,我根本不記得自己嫁過人,前幾天還在羅府西跨院連夜打珠絡,趕著送去給老太太和大太太她們,怎麽再睜眼時,就有一個自稱是我夫婿的陌生男人呢?我當然覺得他是拐賣人口的人牙子,當然要跑了。”

柏煬柏靜靜聽完,笑道:“你嫁給他的事,貧道是可以作證的,出家人不打誑語,你從前跟他是一對璧人呢。現在既然你忘了前事,他的病也治好了,你若還看得上他,就繼續留下觀察些時日;若瞧著他不如我好,不如就跟他掰了,跟著我走,我自然不會讓你後悔你的選擇。”

何當歸聽後默然一會兒,局促道:“要不然……我還是先回家看看吧,柏公你不是說,我娘不光沒有去世,還改頭換麵煥然一新的嫁給了聶叔叔?我很惦記她呀,而且我西跨院裏的活計,才做到一半就丟那兒了,我總得回去收了吧?”

柏煬柏捶胸笑道:“你在說哪個年月的舊事,西跨院?不是在三年前就燒成一片白地了嗎?羅府根本就沒這麽個地方了。你還回什麽羅府,那裏的人個個狼心狗肺,從老太太往下,沒一個有良心的,你出嫁這麽久,他們不也沒有半個人問過你過得好不好?哼,老夫可聽說了,他們就是憑借著老夫的守護祠堂和祖墳的陣法,保住祖墳不受地動侵害,還被說成是羅家積善得了福報,被熊皇帝老兒狠狠褒獎了一頓呢,還不都是仰仗你我?現在他家發達了,銀子也不分我半兩。你回羅家幹什麽,我夜觀天象,他家不久長矣。”

“柏公你才多大,”何當歸蹙眉,“能不能別老夫老夫的,你看上去就十七八的樣子,怎麽說話卻這般老成?”

柏煬柏撓耳朵,一邊眉毛挑高,嗔怪笑道:“可見還是忘了不少,老夫今年四十有二,你怎麽不記得了呢?難道說,你連老夫的駐顏湯浴也一並遺忘幹淨了?那可真是太棒太棒了!我最想讓你忘記的就是這個。怎麽樣,是不是考慮嫁給四十歲內心、十七歲外貌的我,做一對神仙眷侶?”

何當歸別開頭,不悅道:“說什麽怪話呢,我可是你師父,怎麽樣,怎麽處理蕭素心?我一直覺得她不錯,沒想到竟然是這樣一個女人。”

柏煬柏拄著腮幫研究何當歸的臉,搖搖頭說:“搞不懂,你明明不認得孟瑄,卻認得你的情敵蕭素心;你能記得我,卻也不是全部,孟瑄究竟是怎麽擺弄的你,變得這麽奇怪了。”又轉頭看向蕭素心,麵上露出獰笑,“蕭素心,償命,償情,償心,你欠老夫的種種,就用肉來償吧!”

“她欠你什麽?”何當歸睜大了水汪汪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