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像美人魚一樣,忽而從水麵下躍出,在水幕之中眯眼看向蟬衣,問:“薊老夫人是什麽人?盧知州不是父母雙亡,也沒娶過別的女人嗎?”什麽時候盧府中又多出了這麽一號能發號施令的人物,連盧知州都得聽她的,不能見懷孕中的妻子?
蟬衣解釋道:“我也是今天剛聽槐花說的,盧知州雖沒有父母,可他的老家卻有一個寡居的姑姑薊老夫人,帶著個十六歲的女兒。薊老夫人在他們老家也是有田有產,衣食無憂的貴婦,一個多月前,盧府裏就收到她的家書,說聽聞侄媳婦懷了孕,要來揚州探親,照看照看盧家的這一脈子息。可是幾天後,薊老夫人她們母女到盧府做客,隔天就奪了大師姐主理家事的權力,而且喧賓奪主,奪得很不客氣。”
正閉目養神的何當歸睜開眼:“盧知州怎麽說?”
“沒怎麽說,聽槐花話裏的意思,似乎那盧知州是個不通家事的二愣子,早年沒有妻妾的時候,他連管家和廚子都沒有,吃飯時都穿著件紫紅官袍擠路邊攤,人家都把他當成個穿戲服的戲子,他也隻笑一笑不爭辯。”蟬衣拿起浴巾,繞道何當歸身後給她擦背,娓娓道,“大師姐嫁給他之後,把盧府打理得井井有條,他過得舒適,就更撒手不理家事,什麽都交給大師姐管了。而薊老夫人一來到就奪了當家鑰匙,話語中的意思,是說大師姐出身低,突然走大運當上了官太太,難免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因此她老人家要管幾天家,做出個榜樣來給大師姐瞧瞧。”
何當歸也用一條魚鱗巾擦洗著胸口,笑得雙肩微微顫抖:“這位老太太有點意思,一隻母雞管到鴨子窩裏來了,她既然看重盧家的血脈,又怎麽會專門挑侄媳婦懷孕的時候讓她心裏不痛快?珍珠姐雖然是一個豁達寬容的人,可女人畢竟是女人,尤其懷孕中的女人更比往日脆弱,受點子委屈就立刻在心裏埋下種子,絕對不利於安養胎息。”這一點何當歸是最有經驗的,再想得開的人,也會有想不開的時候。
蟬衣把青茶鹽均勻地塗在她的雪背上,又在其上塗了一層果蜜,用輕柔的手法為她按摩,然後鬱鬱地說道:“小姐你講得一點不錯,槐花說了,當時大師姐心中立刻就有些憋悶,連嘴唇都發白了,可一想到這薊老夫人是她夫君唯一的長輩,況且對方也是有家業的人,能在盧府住多久呢?最多過完年就該走了吧。於是,大師姐忍下了這口氣,安心在自己房*養著。”
“先避其鋒銳,再以不變應萬變,很明智的做法,”何當歸用腳背拍打著水花,突然問,“那個戲班子是誰請到府裏的?唱的是什麽戲?”
蟬衣回憶道:“戲班子……好像是薊老夫人請到府裏去的吧,至於唱了什麽戲目,槐花就沒提起了,她來得急走得更急,就是專門來向小姐你求助的。她說,她瞧著大師姐雖則一直昏睡不醒,倒也沒什麽大毛病,肚裏的孩子也安分,可是,如今不安分的人,一個是府外的馬神婆,另一個就是府裏的薊老夫人!”
何當歸略有不解:“怪哉,那太善聯合了珍珠姐的前夫鬧事,無非為了敲詐銀子,那薊老夫人就算看不慣珍珠姐的出身,也沒有要害她的理由啊。”
蟬衣為何當歸洗好了背,又拔下簪子,打散她的發髻,用寬齒的梳子給她梳洗頭發。
關於太善的事,蟬衣提起來就上火:“師父從我這裏騙走了三十多兩銀子,哪怕做個茶水小買賣,後半生都有著落了,可她又跑去騙人。我猜著,她早就聽說大師姐成了知州夫人,所以一早就跟大師姐的前夫約好了等待時機,上門敲詐,隻是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接上頭的。怪隻怪大師姐當年那一場官司打得太招搖,鎮江和揚州這邊沒有不知道的,唉,如今再說這些也太晚了,聽槐花的口氣是,現在連盧知州和大師姐他們之間都產生了點誤會,槐花很怕這兩個人會出什麽問題,讓外人得了逞。”
這時,外間門上傳來了敲門聲,何當歸蹲進水中,示意蟬衣去應門。蟬衣放下淋灑間的簾子走出去,開門後跟外麵的人一通嘀嘀咕咕,少頃,她回來說:“老太太那邊遣人來說,家裏將有貴客臨門,對方已下了帖子,說今天不來就明天來,讓小姐你也做好準備,等家裏設宴的時候去陪個座。我問了來報信的人貴客是誰,可她說她也不知,隻是看到老太太臉上樂嗬嗬的,仿佛出了什麽喜事一般。”
何當歸暫時也懶得考慮更多,隻說:“希望不是今天來客,我今天隻想睡覺。”忽而想到什麽,多問了一句,“對了,那個姝琴呢?關家二公子來沒來過咱們桃夭院?”
“姝琴?哦,差點忘了跟你匯報了,”蟬衣掩口笑道,“昨晚關二公子突然跑進咱們院裏來,四下找著什麽,然後看到了林子裏正在收集落花的姝琴,上去抱起她就親……親嘴……我和我旁邊站的幾個人都驚呆了,等我們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們兩個已經手拉手的離開了。”
何當歸揚眉:“姝琴走掉了?她什麽話都沒留下?”
蟬衣點頭:“因為小姐你曾說過,那姝琴在咱們院子裏是個特別的人,不用她幹任何活兒,而且去留自由,放任自流,所以我也沒上去問,就那麽幹看著他們二人離開了,而且我瞧著,那兩個人眼神中還有點兒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意思。奇怪啊,姝琴什麽時候跟關二公子好上的?往日那個關二公子來桃夭院,找的可都是小姐你啊。”
何當歸嗤笑道:“聽你的形容,他們倆就是苦戀多年卻不能相見的牛郎織女,而我大約就是阻礙他們在一起的王母娘娘,要不是我今晚成了關墨眼中的‘死人’,他還把他的女人和孩子放在我院子裏養著呢,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更奇的事還有呢,”蟬衣接著方才的話說,“盧知州不是帶了馬神婆和幾個道士道姑,去大師姐房裏跳大神嗎?盧知州被薊老夫人攔著不讓進,於是馬神婆和道士道姑自發跑到大師姐床前跳了一通,等他們走了之後,大師姐居然立馬睜開了眼睛,全身發抖地跟槐花說,那些道士道姑中有她從前的丈夫、小叔子和小姑子,說完就又睡過去了。小姐你看,他們那些人是什麽意思,為什麽要變裝後跑到大師姐的跟前?大師姐的前夫來找她,盧知州會不會因此跟她鬧什麽矛盾?”
何當歸的肌膚已浸泡成粉紅色,又滌了幾下長發,她就踩著台階上來,披上一件寢衣向內室走去。往繡榻上一坐,她邊輕擦發梢的水,邊質疑道:“當年的‘告夫案’就是盧知州本人審理的,珍珠姐跟她前夫的情況,盧知州也是一清二楚的,如果他介意,從一開始就不會娶珍珠姐了。為什麽不選擇相信他呢?珍珠姐和槐花應該第一時間喊來盧知州,把那幾個跳梁小醜給扣押下來呀。”
蟬衣用力地搖了兩下頭說:“問題就是現在家裏多出了個薊老夫人,讓大師姐三緘其口啊,當初盧知州怕老家的姑母和其他遠親有什麽不好的說辭,就沒跟他們提到大師姐曾嫁過人的事,隻說她是個商人之女,殷實之家的小姐。而且大師姐瞞著薊老夫人隻是一方麵,另一方麵,薊老夫人有個十六歲的女兒,也就是盧知州的表妹,閨名櫻桃,這位櫻桃小姐也跟著她娘住進了盧府,反正是跟盧知州有點牽扯不清的意思,讓大師姐心中起了疙瘩。加上這一個月來,她心中一直都有點憋氣,有什麽事漸漸也不愛跟盧知州商量了,不少話都隻跟槐花一個人說,槐花也無力給她出什麽好主意。”
何當歸臥倒在繡榻上半眯了眼,頭發未幹是不宜躺下的,不過這個姿勢可以讓她更好地思考。
當初看到盧知州對珍珠姐的深情,不在段曉樓對自己的那份心意之下,她還以為似盧知州那樣癡愚的人是永遠不會改變心意的。跟青兒一起撮合了他們之後,這兩人神仙眷侶一般的逍遙日子,讓她和青兒都看到了希望,覺得世間自有真情在,堅貞的愛情可以衝破世俗的阻礙,開出別樣美的一樹花藤。可是沒想到,這樣完美的一對伴侶,這樣的不渝真情,也在現實生活的一地雞毛中低下了高貴的頭。
珍珠姐昔年第一次嫁人後的遭遇,跟自己母親上一世在青州被何阜一家陷害的經曆幾乎是一模一樣的,都是夫家為了奪走她們價值不菲的嫁妝,而設了局陷害她們。不同的是,母親被鬥得體無完膚,傷痕累累的豎起了白旗,而珍珠姐卻是一個有智慧的女子,雖然她讀書不多,卻能在滿腹冤屈的時候不平則鳴,堂堂正正地拿回了她應得的東西,也讓她前夫一家的醜陋嘴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何當歸心道,她上一世在道觀聽聞珍珠姐的告夫經曆,當時還未覺得怎樣,可是幾年之後,等母親也遇上了同樣的事卻變得那樣慘,自己就忍不住在心中把珍珠姐假想成母親,想著要是母親是珍珠姐那樣的人該有多好,很多的不幸都可以避免。要是自己有一個珍珠姐那樣性子的母親,或許從小到大都能在母親的蔭庇之下長大吧,那種堅強的慈母的愛,是她一生中最向往的東西。所以她才會那般欣賞珍珠姐,把她樹為偶像和明燈。
而珍珠姐的堅強也博得了盧知州的欣賞和愛慕,當初,珍珠姐意識到他們兩人之間的差距,或許也意識到了倘若兩人真的在一起,可能就會出現今日這樣的問題,因此她選擇了逃避。她逃避追求者,盧知州求而不得,愛慕不止沒被澆滅,反而燒成了更熾烈的執念,年近三十都不娶妻妾不生子,隻是一心一意地尋找著一個他夢中的女子。
或許是他的誠意打動了上天,讓他們這麽不容易的又遇上了,這麽曲折的做了夫妻。難道是人性使然,得到之後就會變得不珍惜了麽,連強牛脾氣的盧知州都不能免俗,有了珍珠姐,有了他和她二人的家,還想有個十六歲的表妹。
何當歸歎口氣,緩緩閉上眼睛,如果她沒記錯的話,珍珠姐今年是三十二歲,正好是那位櫻桃小姐的兩倍啊。盧知州錯過了她最好的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