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善,她改行做神婆了?槐花跟你說的?”何當歸解下自己的披風和外裙擲於地上,快速走進內室的淋灑間,從火爐上煨的熱水中舀出一瓢洗手洗臉,稍稍洗去了些那種讓人不舒服的血腥氣味。

蟬衣像大力士一般從房外拎來兩桶涼水,呼一口氣說:“其實吧,兩年多前的一天,我出角門去藥堂給你送飯的時候,碰到了一個叫花婆子,她看了我一眼,然後突然撲上來大叫‘真靜!真靜!’我一看她不是別人,而是我師父太善,我很奇怪她為什麽變成了叫花子,她說是懷冬那忘恩負義的人害了她,再問別的她就不肯多說了。”

何當歸以最快的速度寬衣解帶,先用溫水簡單衝洗了一遍身子,然後走進浴池中,撥開浴池與溫泉池之間的小水閘,一麵點頭示意蟬衣往浴池中加冷水,一麵問:“你碰見過太善,怎麽從來沒跟我提過?她跑到羅府的角門上做什麽?要飯嗎?”

蟬衣根據溫泉水流入的速度,抬桶緩緩往浴池中注入涼水。她期期艾艾地開口說:“小姐,當時我把你發給我的銀子全送了她,一共是三十二兩,你不會怪我吧?”

去年初春,揚州發生了一次小規模的地震,等地震過去後,桃夭院的後院中裂開了一道地縫,縫隙中煙霧蒸騰,漸漸形成一口小型的溫泉眼。羅府本來就有三口溫泉眼,不過都是第二等的甘玖溫泉,桃夭院新形成的這一口卻是第一等的朱砂溫泉,湯色呈奶白色,有道是,“魯山皇女湯,可以熟米,飲之愈百病,道士清身沐浴,一日三次,四十日後,身中百病愈”。

羅府中人人豔羨於桃夭院的朱砂泉,隻是這口泉出水極小,每日隻能攢得兩三桶,所以想分一杯羹也無從分起。董氏聞訊後更是火冒三丈,這幾年來,老太太一直把她的那口甘玖泉的水獨獨往一個桃夭院送,董氏就已經夠窩火的了,現在連老天爺也偏心,不偏不倚長眼睛一般,往何當歸的閨房之後打了一口溫泉眼。聽說那口朱砂泉之水與開水無異,桃夭院經常舀了泉水煮火鍋、煮湯圓、煮茶葉蛋,董氏又不由暗罵他們那群人太浪費。

“三十二兩銀子送給太善?”何當歸挑眉,“這也太浪費了,依我看,給她三兩都多。”看著羞赧垂頭的蟬衣,她歎氣道,“真是傻丫頭,那個太善可不是你的什麽師父,當年她是對你父母放高利貸,又把你騙去道觀當童工,她非但不是你的師長,還是你的仇人!喂,抬起頭來,聽清我的話沒有,這次我不怪你了,下次你可不許瞞著我偷偷送銀子給她了。咱們把銀子送給真正的乞丐和窮人,還能積個福蔭,給了太善那種人,隻能助她繼續為惡。”

“不是,”蟬衣麵頰紅紅地斜了一下眼角,囁嚅說,“小姐你生得太好看了,我都不好意思看你了,你……比天上的仙女都好看……”

何當歸笑責道:“說什麽胡話,跟你說正經的呢,以後你見到太善,離她遠一點,小心她把你拐帶走了!”此時,浴池中的水漸漸注滿,

蟬衣嘟嘴:“喂小姐,我已經是大人了,你不要老拿我當小孩子好不好?本來我看到師父她樣子落魄,心中不忍就把我的荷包和打算給你送去的一提籃飯菜都給了她,誰知師父一瞧荷包中隻有幾兩碎銀,張口便嫌少,問我還有沒有。我一見她這樣貪心,心中也略有不悅,我雖然攢了一些銀子,可是還等著有空時送回家裏去呢,師父她昔年為人刻薄,待我們所有徒弟連下人都不如,還那般貪心不足。於是,我就把臉一板,告訴她我隻那些銀子。”

何當歸用手指沾一些青兒送她的洗麵鹽勻麵,問:“那她後來怎麽從你那裏敲走的三十兩銀子呢?”

蟬衣解釋道:“前些年,四小姐不是把道觀燒了麽,連觀主太息都受到驚嚇,不久就病死了,而眾道姑們接了羅家發的銀子各奔東西了,水商觀也就敗了。我聽說,當時四小姐把廚房裏的油偷出來潑了一地,所以失火時火勢奇大,觀中財物沒搶出一點,去搶救財物的幾個姑子也燒死了。被燒毀的東西中最貴重的,就是山下百畝良田的田契,沒了田契,那些田雖然不是立刻就變成租戶的田,可隻要連續種上三年,就能去官府申請占田了。”

“沒錯,無田契的土地可以算做‘荒地’,按照土地開墾條例,的確可以在種上三年之後占為己有。”何當歸掬一把熱水,拍打在麵頰上,熱氣在室內蒸騰。

蟬衣苦著臉說:“我家裏也種著道觀的四畝田,於是,師父就拿出這個來說事兒,指責我家占了道觀的大便宜,直搖頭罵我沒良心,說一看我的穿著就知道我如今過的是上等人的日子,在她麵前哭什麽窮,又說把我從個小娃娃養成大姑娘,花了她好多錢。我辯不過她,想到當時的良田市價在八兩銀子左右,四畝田就是三十二兩,所以又折回來拿了銀子,加上之前給她的碎銀,總共湊齊了三十二兩銀子給她,隻當是我家買下了道觀的那幾塊地。師父她拿了銀子和裝著飯菜的提籃就走掉了,我也不曾再見過她,直到今天傍晚,槐花急急火火地來找我,說是有個馬神婆去盧府跳大神,而她定睛一看,分明就是師父太善!”

何當歸撩起一朵水花,搖頭歎氣道:“要不我怎麽說你傻,你居然拿銀子跟太善買地?你上了她的當了,蟬衣!就算你要買地,也該揣著銀子去官府的田畝司,以買荒地的價格,每畝地二兩銀子的均價購買,前手交錢,後手拿到地契,那些田就是你家的了。那個太善不隻沒有田契,而且我聽人說,她早就不是水商觀的人了——早在失火前的幾個月,她就因為私通男人,觸犯觀規,被太息逐出道觀去了!你跟她買的哪門子農田?”

“師父……私通男人,還上門詐騙……騙走我攢了一年多的工錢?”蟬衣呆愣愣地拎著空水桶,消化著這個驚人的訊息。

瞧她這樣,何當歸忍不住安慰她:“別悔青腸子了,太善騙走的那些錢,我回頭補給你,不過你以後真的要學機靈一點了。她從你這裏得銀子得的容易,以後保不齊還要來騙你,你瞧,她現在不是找上珍珠姐了嗎?跳大神好巧不巧地跳到她家裏去,還帶上了珍珠姐從前夫家的人,看來太善真是有備而來啊。”

“我自己犯傻被騙走了銀子,卻來小姐你這裏找補,這算怎麽個說的,”蟬衣把臉皺成包子狀,“原本我的工錢就趕上府裏一個主事的管事多了,還都是你自掏腰包給我的。”她現在的確是悔青了腸子,就算不為那些銀子,單試想一下,師父會搖身一變,成了方圓幾裏有名的神婆,全都是靠那些銀子起的家,如今還跑去破壞大師姐和她夫君盧知州的夫妻關係了,她更是悔不當初。

何當歸微笑:“你家小姐我徹夜不歸,不過卻賺了一大票銀子回來,別說隻養一個傻蟬衣,就是十個二十個,我也養得輕輕鬆鬆。你再跟我講講,槐花她是怎麽說的?”

蟬衣蹲下身子,用指尖點著水花,匯報道:“大師姐懷著孕,本來一直都好好的,雖然大夫說她的胎息弱一些,不過表麵上看起來跟一般的孕婦也沒什麽兩樣,前幾次槐花回來都說大師姐很好,但今天槐花來找我時,卻告訴我說大師姐從昨天就開始發燒,漸漸就一睡不醒了。每次槐花拍打她的麵頰,生生將她拍醒,大師姐都是坐起來喝杯水就又睡著了,如此反複幾次,就怎麽拍也拍不醒了。”

何當歸蹙眉:“發燒?還嗜睡?是突然間出現這種症狀的嗎?”

蟬衣點頭:“據說是白天還請了大街上的散戲班子,聽了兩出戲,大師姐賞了那個班主兩吊錢,可轉身的工夫,她整個人就栽倒了,把那個班主嚇了一大跳!”

“那個戲班子呢,扣留了嗎?”何當歸聽得覺著不對勁,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他們走掉了。”

“走掉了?”何當歸沉思片刻道,“嗯,你繼續說吧,太善怎麽找上的盧府?她露出真麵目了嗎?”

蟬衣攤攤手說:“大師姐變成那樣子,最著急的當然就是盧知州了,他請了一大幫大夫去看,可沒有一個人能瞧出問題,不像是急病,也不似染了風寒。後來有個大夫說,發病發得這樣急,保不齊是時疫吧,聽說北直隸那邊的幾個村子都有人感染了時疫,症狀也類似。”

何當歸搖頭否決:“千山萬水的阻隔,時疫怎麽可能飛進知州府邸?珍珠姐在孕中,盧知州百般嗬護,怎麽會讓她沾到髒東西?而且北直隸的時疫我不光知道,前些日子還托人取了病邪樣本來看,發現是一種熱病,感染的人多有紅疹,珍珠姐身上可起疹子了嗎?”

“這倒沒聽槐花說起,”蟬衣揪著衣角,焦心地說,“自從聽說了大師姐感染的有可能是時疫,盧知州整個人六神無主,又跑出去尋名醫良方去了,三清堂也去了幾次,可馬吳兩位神醫今天都不坐堂,他就病急亂投醫,帶回家一個神婆,還有一群臉上畫著鬼符的道士道姑,說要把邪神給跳走。那個神婆自然就是我師父了,她是半路出家的道姑,從前出家前她俗家姓馬,如今就被人稱為馬神婆,在北大街那邊是小有名氣的神婆,很多人都說王母娘娘附了她的身,信她就能治百病。”

何當歸一邊聽著,一邊整個人沉沒進水中,從昨天到今天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讓漸漸過慣了平和日子的她一時適應不過來。她把整顆頭都浸在水中,感覺腦中過滿的思緒,全都擴散出來,溶解在溫熱而包容的泉水中。

她頓時覺得全身舒暢,心中道,其實,她也不算是欺騙舟逝,溫泉水果然能治她的病呢,她好像得了一種想把自己藏起來的病。

而蟬衣沒發覺到她家小姐的困倦和疲累,還在忠實地做著匯報:“最糟糕的是,薊老夫人聽說大師姐得的是時疫,二話不說就把大師姐住的院子給隔離了,除了槐花好說歹說,才說通了守衛放行,其他的人,就連盧知州都不能放行。也就是說,大師姐他們夫妻現在被薊老夫人分開了,連麵都見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