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3m
太後垂危,龐大宏偉的紫禁城似乎在一夜之間成了風雨中的一葉舟,雨打浮萍,飄搖無定。
各處佛殿都響徹梵音,誦經祈福的經綸聲綿綿延延蕩氣回腸。回溯往事,當今太後其實並不是聖上的生母。高程熹是個身世可憐的皇帝,他的母親出生低微,乃是一個縣令家的庶女,加之相貌平平,入宮三年也隻是個選侍,一直不得聖寵。能生下他,也全仰仗了先帝酒後的一場偶然偶然。後來其母早逝,留下一個皇子孤苦無依,便過給了貴妃葛氏為子。
有了一位貌美聰慧手腕強硬的母親,高程熹之後的人生可謂翻天覆地,榮登大寶,君臨天下。換言之,若沒有葛太後,便萬萬不會有皇帝的今日。
自太後欠安以來,皇帝幾乎將大涼境內所有的高僧大德都請入了宮中,由此看來,高程熹無疑是個知恩圖報的孝子。
隻可惜,皇帝的孝心並沒有使滿天神佛動容,太後的身子每況愈下,一日不如一日,黃昏時分慈寧宮傳出來消息,說已停了藥食。合宮震動,仿佛五雷轟頂,宮人們惶惶不寧,一個個幾乎難以接受。
老祖宗在涼人心中是個極富傳奇色彩的女人,既然是傳奇,便該壽與天齊。眾人不敢置信,太後的身子骨向來硬朗,前不久才送了寧國公主出嫁,這才多久,怎麽會說不好就不好了呢?
然而世事無常這個道理總是能出其不意地給人迎頭一擊。皇帝守在病榻前,合著眸子揉摁眉心,良久的沉默後睜開眼,吩咐蘇長貴將一眾皇親們請來。
皇室的慣例如此,老輩的要走了,嫡親的子子孫孫都要來送最後一程。說來也可悲,高程熹膝下子嗣零丁,兩個女兒一個甍逝一個和親,小兒子尚在咿呀學語,元成皇子生性頑劣,將來也難成氣候。他沉沉地歎口氣,大涼的江山不穩了,將來高家的命數如何,恐怕隻能全聽天意了。
忽然病榻上傳來個聲音,竟然出奇地中氣十足,喊了聲“秦嬤嬤”。
邊兒上的宮人原在抹眼淚,聽了這聲音霎時一愣,然而也隻是片刻,琢磨了會子反應過來,這不就是所謂的回光返照麽?
秦嬤嬤老淚縱橫,聞言連忙應聲是,吸了吸鼻子去扶太後起身,哽咽道,“老祖宗,奴婢在這兒,您有什麽話隻管吩咐吧。要什麽,想見什麽人,都跟奴婢說……”
皇帝往胸腔裏吸了口氣,矮身在床沿上坐下來,聲音低悶,朝葛太後道:“老祖宗,兒子已經派人去請皇親了。您別著急,人都在宮裏候著。蘇長貴腿腳麻利,您馬上就能見到他們了。”
孰料葛太後卻皺著眉擺手,不耐道:“都走都走,哀家誰與不想見,秦嬤嬤陪著哀家就行了。”邊說邊掙紮著下榻穿鞋,口裏還念念有詞,“我的笛子呢,秦嬤嬤,去找找我的笛子……”
人到了這時候,說什麽都不能忤逆,否則胸口裏慪了氣,就是去了也魂魄不寧。皇帝無可奈何,隻得站起身退了出去。
慈寧宮的宮門合上了,兩扇雕花的菱門朱色已沉,扣在一起,發出陣沉悶的聲響,隔絕開隆冬的最後一絲日光。
太後口中的笛子,旁的人不知道,秦嬤嬤卻能心領神會。她拿巾櫛抹了把淚,從月牙櫃裏取出了一隻通碧的短笛呈給太後,道,“老祖宗,您的笛子。”
太後眸光微閃,顫顫巍巍地伸出雙手,將笛子接過來攥緊,複又起身,由秦嬤嬤扶著坐到了梳妝鏡前。
天色已暮,寢殿裏的燈台隻點了一盞,火光搖曳,一片昏暗之中照亮鏡中的臉。依稀的,模糊而不真切。太後的眼中浮現出一絲迷茫,抬手覆上麵頰,沉聲道,“知棠,我老了,是不是不美了?”
秦嬤嬤淚光閃爍,笑道:“怎麽會呢?娘娘這樣年輕,一點兒也不老。您別忘了,自己可是咱們江南的第一美人,明豔無雙。”
“是麽?”太後眼底升起一抹笑意,又道,“替我梳頭吧,你多少年沒替我梳過頭了……咱們相依為命了一輩子,臨到頭了,你替我梳個最好看的發髻。”
秦嬤嬤應聲是,拾起桌上的象牙篦子替太後挽發。太後的目光很平靜,坐著一動也不動,又道,“我兒大業將成,隻可惜,我看不到那一天了……”說著輕輕歎了口氣,聲線低沉:“知棠,我不能見我兒最後一麵,有些話,隻有勞煩你替我傳了。”
“娘娘您放心,”秦嬤嬤飲聲吞泣,“您今日說的每句話,奴婢都會一字不落地告訴殿下。”
太後嗯了一聲,一字一句道:“其一,藩王擁兵自重已成大患,告訴落英,此番一定要借周國兵力重創四藩,否則他根基不穩,即使稱了帝也是岌岌可危。其二,我兒一切都好,唯恐女兒情長讓他吃大虧。”她合著眼歎口氣,忽然又擺手道,“算了,其二你不說也罷,阿九那丫頭已經送去大周和親,想來也沒什麽能擾他了。”
秦嬤嬤重重頷首,“娘娘放心,奴婢記住了。”
不知怎麽,忽然出奇地冷。
太後一陣戰栗,手微動,將短笛湊到唇邊吹了起來。由於吹笛之人氣息不穩,笛聲也顯得斷斷續續,悅耳悠揚是談不上的,卻纏夾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思。
窗外明光黯盡,斜陽的餘暉緩緩落下了山頭。笛聲戛然而止,隻聽一聲脆響,玉笛落了地,就那麽從容卻突兀地碎成了兩截。
秦嬤嬤雙膝一軟跌坐下去,咬著唇含淚高呼:“太後,薨——”
入夜了,月亮爬上樹梢,青光映襯白雪皚皚,有種不可言說的美態。丞相未歸,阿九也難得地沒有睡意,便坐在燈下繡香囊,一針一線,神情專注。
忽地,夜風裏似乎傳來一陣依稀的鍾聲,沉悶陰森,像從十八層地獄裏升起。她一愣,指尖微顫,針頭便狠狠刺入了指腹,湧出一滴殷紅的血珠子。
這鍾聲她不陌生,當初皇後薨逝時便聽過,如今喪鍾再鳴,不必說也知道是為什麽了。
她神色惘惘的,起身踱了幾步到窗前,推開窗屜子,聲響因變得清晰,隨之而來的還有盈滿宮城的悲泣嚎啕。似乎哀慟欲絕,一聲一聲,透出一種肝腸寸斷般的絕望。
風起了,簷下的宮燈淒涼地晃動,燈火詭異,幽深如厲鬼的眼睛,看得人不寒而栗。阿九合上眸子歎氣,心頭霎時間五味陳雜。
葛太後曾三番五次加害她,為了拆散她與謝景臣,甚至逼迫她去大周和親。她想,自己應該恨太後,一個會威脅自己性命的人死了,她雖然不至於高興,但至少該感到慶幸。然而喪鍾陣陣,她非但沒有絲毫的慶幸,還有些難過。
千錯萬錯,太後是謝景臣的母親,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的孩子。過去阿九無法理解,可今時不同往日,身為人母,她完全能夠理解太後做的許多事。事實上,當一種罪孽是出於母愛,也就不是那麽罪無可恕了。
她撫著額頭歎氣,頹然坐進圈椅裏,訥訥地若有所思。外頭的院門兒忽然開了,她詫異地抬眼看,萬萬不想到今晚那人會回來。
太後仙逝,他不該再宮裏守著麽?
阿九隱隱感到不對勁,扶著肚子出門去迎。拉開房門,丞相的身影就在簷下,立在火光不及的地方,背靠著菱花門,仰著頭,似乎沒有進來的打算。
她步子頓住了,月是殘月,清輝一片在他臉上流轉。那張麵容仍舊奪目,隻是眼底像有什麽凝固了,目光靜靜地望著月亮,仿佛對她毫無察覺。
“……”
阿九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麽,可是不知從何說起。她嘴皮子不利索,也不是個善於用言語進行寬慰的人,傻站了半天才終於吸口氣,上前幾步,手撫上他的肩,道:“心裏不好受,就去宮裏守著吧。”
沒能見到最後一麵,最後一程總能送送的。
謝景臣先是沉默,良久才搖頭,合上眸子似乎疲累到極致,“我回來是另有要事。”
女人的直覺有時準得可怕,阿九微怔,忽然有些害怕聽到他口裏的“要事”。她麵上擠出一個笑來,倉皇轉身道,“外頭天涼,什麽事進來說吧。”
然而他卻在身後開了口,語氣中帶著一種莫名的無奈,“子時一到,我便要與春意笑會和。”說著稍停,又道:“我已經安排了人馬護送你離開京都。”
看吧,求神拜佛果然不頂用,她最害怕的時候終於還是來了。阿九無聲一笑,轉過頭去定定望向他,“不是說我死都隻能死在你手上麽?放我走,不怕我跑了?”
他輕歎一口氣,走過去將她嵌進懷裏來,低笑著說,“你看這樣好不好,如果我死了,你就回淮南,你不是一直都想回家鄉麽?在那兒好好養大咱們的孩子……如果我沒死,我就去淮南接你回來。”
眼淚擠在眼眶裏搖搖欲墜,被她咬牙忍了回去。阿九仰頭看著天,雙手在他身後用力收握,冷哼了一聲道,“你這人還真好笑,死了都還要管著我?我告訴你,如果你死了,我立馬就找個男人改嫁,你的孩子生出來就扔溝裏去。我韶華正好如花似玉,幹嘛為你守寡?”
這個時候,彼此心裏都惆悵難言,他們不是大羅金仙,這一別,誰知道會發生什麽事?也許隻是短暫的分開,也許就是天人兩方生離死別。阿九終於還是沒忍住,眼淚開閘似的奔湧出來,天曉得她有多難受,心中一萬個衝動阻攔他,或許不一定要去爭那個皇位的,隻要他們在一起,其實就很圓滿了。
可是她不能也不願意這麽做。男人和女人想的不同,他有他的抱負與野心,籌謀多年,等的就是這一刻。她幫不了他,至少不能成為他的拖累……
阿九哭得像是要死過去,忽然想起了什麽,從懷裏摸出一個香囊遞到他手裏,抽抽噎噎道,“好好帶著,要是被毀了容回來找我,有個信物我還認得出你……”
謝景臣抱著她一陣失笑,“原來你最惦記的是我這張臉。”
“這個時候你還取笑我!”她眼淚鼻涕一股腦兒地流下來,嘴裏含糊不清地說:“答應我好好回來,我沒跟你開玩笑,如果你有個三長兩短,我立馬改嫁說到做到!”
眼底隱隱泛紅,他俯身親吻她的嘴角,她的眼淚毫無防備地滲入口中,苦澀難言。腦子裏千頭萬緒都是她的臉,笑的哭的,倔強的無賴的,每一張都那麽鮮活靈動,勾惹柔腸百轉。他頷首,“嗯,我答應你。”
難分難舍還是要分舍,話很多,一時半會兒也說不完。他到底是理智的,下一瞬將她從懷裏推了開,轉頭吩咐一旁的暗衛,聲線沙啞:“帶夫人走。”
視線很模糊,模糊得看不清他的臉。阿九有些慌了,抬起袖口不住地揩臉,左右的暗衛卻已經過來扶了她的手臂,半強迫地將人往門外拖。她回頭看他,那道身影孤零零地立在月光下,寂寥得讓人心疼。
“落英!”她隔了老遠喊了一聲,“我在淮南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