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覆水
夜裏忽然下起了雨,雨點敲打在窗戶上發出清晰的響聲,沈容和靜靜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睜著雙眼,一動不動。
雨夜的空氣仿佛凝滯了般,透著讓人窒息的沉悶,沈容和右眼跳個不停,心中更是惴惴難安,總覺得有哪裏她錯過了,可一時又想不出到底是哪裏有問題。
在床上輾轉難眠,沈容和最後幹脆就這樣起身點亮蠟燭,坐在桌前怔忪出神。
“啪嗒!”
一聲輕響忽地響起,沈容和回頭,看到魏商送她的那柄折扇正順著床頭骨碌碌滾落在地上。
沈容和幾步走到床邊撿起折扇,正要放回去,就聽到門外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那聲音最後在她的房門前停了下來。
“沈公子。”
是容月的聲音。
握著折扇的手緊了緊,沈容和渡步至門口,打開門時,穿堂而過的夜風夾雜著雨點迎麵撲來,沈容和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容月……”迷惑地看著來人,沈容和滿腹疑惑。
這種時辰,她怎麽會突然來找她?
似是瞧出了她的疑惑,容月挽唇笑了笑,莞爾道:“沈公子,是公子吩咐我準備些宵夜過來,他說你現在應該睡不著。”
“我倒不知,他這人也會這樣細心。”沈容和曬然笑道。
容月不假思索應道:“並非每個人都能讓他這般對待。”
沈容和古古怪怪地睇她一眼,張嘴欲說什麽,話即將脫口而出時又及時打住。
“替我謝謝他。”略略頷首,沈容和淡然道。
容月含笑點點頭,眼角眉梢洋溢著點點溫潤,宛若溫玉,令人怡然。
沈容和眸光一滯。
她總覺得每次見到容月時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可一時又辨別不清楚到底是哪裏覺得似曾相識。
眼角的餘光無意間瞥見對麵妝台上的銅鏡,沈容和看著鏡中人,眉宇間總是帶著一股子宛若溫玉的淡漠,腦海中隱隱閃過些什麽,猛地回頭,不敢置信地死盯著對麵的容月。
她總覺得容月有種莫名的熟悉感,隻當是在哪裏見過而已,此時看銅鏡中的自己才驚覺到,原來容月的眉目與她有幾分相似!
“沈公子?”見沈容和緊盯著自己不放,容月一陣赫然。
沈容和這才回過神來。“沒事。”
略一思忖,沈容和若有所思地地凝著容月,“容月,魏商他……當初是怎麽和你認識的?”
容月一愣,顯然沒有料到沈容和會提出這種問題。
不過片刻的怔愣,容月已斂去臉上多餘的情緒,應道:“我初識公子的時候還在含煙閣,有天夜裏我和一位姐妹一起表演一出《女駙馬》,表演完了就有丫鬟奉上一百兩銀子,說是客人的賞金。”
憶及當初,容月嘴角扯出一抹苦澀的弧度,“我初次見到公子時還穿著男裝,可是他卻對我說,願意為我贖身,他什麽也不會做,隻要我一直陪著他就好……”
容月說到一半就沒有再說下去,眼中波光瀲灩,似有所思。
沈容和握著折扇的手緩緩收緊,耳畔恍惚閃過夜晚回來時魏商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心底隱隱閃過一個念頭,沈容和閉了閉眼睛,斂了心神。
迅速斂去眸中的情緒,沈容和對著容月淡笑道:“替我多謝他的美意,我心領了。”
聞言,容月抬頭深深看了她一眼,帶著幾分了悟的意味。
“我知道了。”
略略頷首,容月便徑自出去。
沈容和猛力關上房門,回頭看著桌上的幾樣精致的小菜,菜色都是她十分喜歡的……
回望一眼房間,屋中的香爐裏散發著淡淡的馥鬱清香,香霧繚繞,牆壁上掛著的山水畫,以及屋中各樣東西的擺設,無一不是合她的心意……
“怎麽可能!”訕笑一聲,沈容和忙打住那股近乎荒唐的念頭。
看來她真是越來越糊塗了,怎會生出這些奇奇怪怪的念想!
藹然一歎,沈容和顧不得桌上的夜宵,幾步走到床邊,吹滅蠟燭,脫了鞋襪就躺回床上繼續睡覺。
門外,一道身影在門口躊躇許久,終是黯然離去。
一夜風雨如注。
一夜好眠。
沈容和第二日醒來時,睜開眼睛看著一片明亮的房間,這才發現外麵早已天色大亮,輾轉翻過身子,下一瞬,她愣住。
她驚的不是其他,而是她的床頭正放著一枚玄鐵打造的令牌。令牌的一麵畫著一些繁瑣的花紋,另一麵則刻著一個大大的“令”字,冰涼的令牌躺在掌心,有種莫名的沁涼,直至冷徹心扉。
這是……足以命令整個滄州兵馬的令牌!
昨日裏來的時候魏商雖一口應承會答應沈容和的條件,可她從沒想過,魏商會這樣幹脆交出調換兵馬的令牌,交出這樣東西無疑就是交出整座滄州城!
還未從這驚悸中回過神來,一名丫鬟慌張的身影突然闖入沈容和的視線裏。
跌跌撞撞跑進沈容和的房間,小丫鬟臉色慘白如紙,結結巴巴地喊道:“不、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沈容和心中猛地一沉。
微微凜神,沈容和忙追問道:“出什麽事情了?”
丫鬟額頭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她全然顧不得擦拭了去,兩隻手撐在門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緩了口氣才繼續道:“沈公子,我家大人他……他……”
心底那股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沈容和幾步走到她身前,“魏商?魏商他出了什麽事情?”
丫鬟深深吐出一口氣,閉著眼睛吼出後半句話。
“我家大人他出事了!”
“哐嘡——”
手中的玄鐵令忽然滑落出,狠狠摔在地上。
後麵丫鬟還說了什麽,沈容和一個字也未聽進去,幾乎是跌跌撞撞的跑出去,全然不顧丫鬟在後麵一路叫喊著。
“公子!公子你等等……”
最後還是在丫鬟的帶領下才順利到達書房,沈容和過去時,門口早已經圍了裏三層外三層,熙熙攘攘的聲音吵得沈容和耳朵發疼。
“公子……”丫鬟怯怯地看一眼她,被沈容和蒼白的臉色嚇住了。
沈容和渾然未聞,躊躇片刻,終是快步分開人群走入書房。
房中隻有容月和高雲兩人,容月略略側首瞥一眼她,眼中不帶任何溫度,高雲則是呆呆地看著眼前這一幕,頭也未回。
順著他們的視線望過去,沈容和清楚的看見桌上放著一壇開封的酒,濃濃的酒香縈繞在鼻息間,帶著醉人的馥鬱。正枕著手臂側著身子趴在書桌上的魏商,書桌前,魏商隻是靜靜閉著雙眼,臉上一片平靜,仿佛他不過是一不小心陷入沉眠,安靜得讓人害怕……
“喂……”
仿佛大夢初醒,高雲呆滯地走近躺在書桌旁的人,猶自睜大熠熠雙眸,“魏商,你又在玩什麽把戲?”
趴在書桌上的人仿佛陷入沉睡,動也未動。
高雲兀自笑了,笑得連說話都開始顫抖:“你又想捉弄我了,我不會、不會上你的當,你這麽拙劣的把戲……怎麽可能騙得了我……”
門外的人不知怎的一下子安靜下來,靜靜看著高雲,誰也沒有作聲。
書房裏死寂般沉默,沈容和渾身僵硬站在門口,腳下無法再邁開半步,耳邊隻有高雲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你……不要玩了,一點都不好笑……”
說著,她的腳步慢慢靠近他,纖細的手指小心翼翼,試探般放在他的肩膀上,最後緊緊抓住他的肩,顫聲道:“本小姐才不會被你騙了……你快起來啊……”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甚至帶著隱隱的哭腔。
其餘人紛紛避開視線,不忍再看。
高雲抓住魏商肩膀的手微微用力,想要扯出一抹笑容,勾了勾唇,卻幾次都未成功,蠕動著唇瓣,喃喃道:“你起來啊!”
“三小姐,大人他……”有丫鬟忍不住喚道。
話音未遁,高雲猛地回頭看向那名丫鬟,眼眶裏蓄滿了晶瑩,她卻死死咬住唇,不肯讓他們輕易掉下來,滿眼希冀地緊盯著那名丫鬟:“你們也和他一起來捉弄我嗎?”
那丫鬟張了張嘴,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高雲的視線緩緩轉移到一旁的容月臉上,慘淡的麵色上帶著期望,“容月,你告訴我……這……這不是真的……”
容月無力地閉了閉雙眼,垂眸避開了她的視線。
高雲的眸光在房中環視一圈,最後落在沈容和身上,定格。
“沈容和……”
在她滿眸希冀的注視下,沈容和張了張嘴,卻發現嗓子幹澀得厲害,甚至發不出聲音。
眼前一點一點開始變得模糊,沈容和深深吸了口氣,將眼中幾欲奪眶而出的晶瑩硬生生逼了回去。
外麵一些小丫鬟甚至捂住唇口,不敢讓自己發出聲音,眼淚如斷線的珠子不斷落下。
連丫鬟也是死死咬住唇看著這一切,甚至下唇咬得出了血都渾然不覺。
沒有得到預期中的答案,高雲眼眶裏蓄滿了淚水,卻被她硬逼著一滴也沒有落下,緩步來到沈容和麵前,抬頭望著她,“沈容和,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對不對?”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個字弱到仿佛自喉嚨間生生擠出來的,猶帶著顫音。
“……”喉嚨裏一陣撕扯般的疼痛,疼得說不出一個字。
高雲努力勾起一抹笑容,那笑容,卻是格外淒涼,她一字一頓地重複道:“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三小姐……”丫鬟在身後泣不成聲的喚著。
高雲仿佛什麽都沒有聽到,近乎執拗地望著沈容和,仿佛隻要她說出一個肯定的答案,她就可以滿足。
“昨天晚上他還來見我了,怎麽可能轉眼間就死掉了,沈容和,你說對不對?”
眼前恍惚閃過昨夜分別時魏商低垂著頭黯然離去的背影,沈容和頹然閉上雙眼,顫抖著吐出幾個字:
“……對不起。”
話音落下的瞬間,高雲的手用力朝沈容和的臉頰打下——
“啪——”
高雲徑自退後幾步,眼中滿是近乎絕望的哀傷,淒聲喊道:“為什麽你們都要騙我?他明明沒事……”
“三小姐!”容月幾步上前扶住她踉踉蹌蹌的身體,蒼白的臉上看不出血色,“你不要這樣……”
高雲掙紮著想要甩開她的手,嘴裏不斷喊著:“你們休想騙我,昨天晚上我還看見他了,他怎麽可能有事?!”
“高雲!”容月臉色更加蒼白,甚至連嘴唇都泛著白。
“三小姐,你不要這樣好不好?”幾名丫鬟簇擁著扶住身體搖搖欲墜的高雲,製止她胡亂的掙紮。
高雲死命掙紮著想要逃開,容月怕她傷著了自己,隻得讓幾名丫鬟死死壓製住她。
臉頰上一陣麻木,感覺不到絲毫的疼痛,沈容和僵立在原地,自心底沁出的寒意讓她冷得渾身戰栗。
因著剛才那一巴掌,沈容和的眼前有些恍惚,她遲疑著往前走,最後在書桌前停住腳步。
魏商靜靜躺在書桌上,臉上淡得看不出一絲血色,眼眶下有著淡淡的陰影,平素裏總是帶著玩世不恭笑意的眼眸緊閉著,泛白的唇角有鮮血流出,早已幹涸,在書桌上的紙上流下一道血色痕跡……
視線緩慢的轉移到他身下的紙上,墨跡早已幹涸的毛筆還在他手中,紙上隻寫了一半就未再寫下去,一隻酒杯打翻在桌上……
眼中不斷有什麽東西似要墜落,都被沈容和死死逼了回去,隻是死死盯著桌上的酒杯,雙肩克製不住的輕輕顫抖著。
即使不看她也能清楚的辨別出來,這酒天下間僅有……
眼前突然閃現出昨夜與魏商分別時的情形,陳黯的夜色中,他的眼底一片沁骨的涼意,他說:“沈容和,若有可能,我寧願從不曾遇到你……”
他說,若有可能,寧願從不曾遇到你……
奇怪的是,那時他最後說了她分明沒有聽清楚,此刻回想起來,卻清晰得連他那時的神色以及眼神都記得清清楚楚。
刹那間,許多被忽略的細節在眼前不斷浮現,宛若走馬燈,一一流轉而過。
被高雲打的左臉頰開始一陣陣發疼,有什麽東西不斷湧出酸澀的眼睛,沈容和固執地不讓它掉下來,唇角彎彎,淒涼的笑,混著著穿堂而過仿佛嗚咽的風聲,蒼涼得讓人忍不住想哭。
高雲被容月命人帶了下去,她並肩站在沈容和旁邊,低頭凝眸瞧著早已不可能醒來的魏商,突地出聲道:“你知道昨夜我見到他時,他在做什麽?”
沈容和緊抿著唇,沒有應答。
淒然一笑,容月似是在對著沈容和說話,又似在自言自語。“我送過去的東西,都是他親手做的……”
沈容和驟然抬頭,緊緊盯住她。
容月恍若未見,繼續道:“他知道你喜歡吃的東西是什麽,知道你習慣喝的茶是什麽,也知道你的喜歡,甚至連你的習慣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說到這裏,容月的聲音戛然而止,她咬唇看著魏商的手,臉色越發慘淡。
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沈容和的眸光落在魏商未拿筆的另一隻手上,他的掌心似乎緊緊攥著什麽東西。
手顫抖著去掰開魏商的手,他的手早已僵硬,沈容和幾乎是用了最大的力氣才將他手中的東西取了出來。
當看清楚那樣東西時,沈容和驚呆了。
那是一塊小小的木牌,上麵用編織的紅繩穿過小孔垂吊起來,木牌的下方則用紅絲線編成的流蘇,上麵隻寫了一句話: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容月瞧見了那塊小木牌,抬頭看著沈容和,忽地笑出聲來,那笑聲卻是分外淒涼。“嗬嗬……哈哈哈……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不……”
沈容和臉上一片慘白,緊盯著手裏的小木牌,渾身冷得如墮冰窟。
容月一遍遍說著什麽沈容和完全聽不進去,看著桌上翻倒的酒杯,突然轉身跑出書房。
“沈公子,你要做什麽?”丫鬟攔在前麵。
“給我備馬!”沈容和失神地跑出去,幾乎是吼出這句話的。
被她嚇了一跳,丫鬟忙不迭地應下:“好……好,奴婢知道了……”
在房裏拿出那塊魏商留下的令牌,沈容和沒有說一句話,直接翻身上馬往城外去……
滄州到幽州的距離並不算遠,卻也不算近,沈容和一路上都是馬不停蹄,到達關卡時直接亮出那麵滄州兵馬調使令牌,一路無人敢攔,不出半日就到了幽州。
不顧眾人的異色,沈容和一路直接衝進大堂,龍祁鈺正與幾名大臣在商議事情。
抬頭看見風塵仆仆歸來的沈容和,龍祁鈺皺了皺眉,眼中似有了然,看一眼幾位大臣,揚手道:“今日暫且到這裏。”
幾名大臣應允著退下。
屏退所有丫鬟侍衛,大堂內轉瞬間就隻剩下沈容和與龍祁鈺兩個人。
緩緩起身,龍祁鈺信步走到沈容和身前,看著她蒼白的臉色時眉頭皺得更緊,手指輕撫上她的臉頰,歎道:“你怎麽會弄成這般狼狽的模樣。”
沈容和沒有避開他的手,抬眸直視著他,“龍祁鈺,你為什麽要送毒酒給魏商?”
龍祁鈺的手陡然一頓。
盡是一瞬,龍祁鈺淡然收回手,對著沈容和囑咐道:“你這兩日來回奔波也累了,我命人給你準備些吃的,你……”
“回答我!”不等他說下去,沈容和猛地提高聲音。
龍祁鈺恍若未聞,自顧自說著,“你若是不喜歡,我再命人給你換成其他菜色。”
“你為什麽要送毒酒給魏商?”沈容和固執地重複道。
龍祁鈺欲轉身離去的動作僵在原地,沉默片刻,他慢慢轉過身來,眼神複雜地凝著沈容和,“你這是在怪我?”
沈容和一瞬不瞬地與他對視。
許久,她緩步上前,看著眼前那張清俊的容顏,咬牙狠狠揮手打下——
“啪!”
手掌打在臉上的聲音在堂中格外響亮。
龍祁鈺沒有躲閃,就這麽直視著沈容和,眼中深邃得如同看不到底的寒潭,泛著令人渾身發冷的森寒。
“為什麽?”
神色淡然地抹去嘴角溢出的殷紅血液,龍祁鈺緩聲道:“這是你教會我的。你要我稱帝,我自然要除去一切眼中釘。”
沈容和的麵色陡然間變得煞白,雙眼死死盯著他,僵滯在半空中的手不受控製地顫抖著。
“嗬!”沈容和忽然像是聽到什麽好笑的笑話,大笑出聲,笑得連眼淚都快要掉出來了。
他到底,還是不肯原諒她!
沒有看她,龍祁鈺揚了揚寬大的袍袖,沉聲道:“你身子不適,這兩日就留在房裏好好靜修。”
沈容和顫巍巍的收回手,凝眸盡是一片哀慟,愴然大笑。
原來,這就是覆水難收。
覆水難收嗬!
“噗——”
胸臆間有股暗湧激烈翻騰著,沈容和口中一口鮮血噴出,鮮血點點灑落在衣衫上,宛若紅梅。
眼前一陣強烈的暈眩,沈容和雙腿一軟,無力跌坐在地上,周遭突兀的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公子!”
失去意識前,沈容和看到的是香兒滿是焦急的臉……
這章……我其實是想寫感情戲啊,心裏有一萬隻羊駝咆哮而過……
新開的讀者群:61322489(敲門磚:書名或者任意角色名字,必須填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