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畫中之仙,綠鳶來報

一場大雨過後,ting院晨霧薄籠,碧瓦晶瑩,春光明媚;芍藥帶雨含淚,脈脈含情,薔薇靜臥枝蔓,嬌豔嫵媚。清晨起來,耳盈鳥語,目滿青枝,綠紅相扶,異馥誘人。便當真如那詩中所言,一夕輕雷落萬絲,霽光浮瓦碧參差。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曉枝。

昨夜在窗邊吹了冷風,秋明月今早起來便覺有些乏力,讓紅萼去稟了老太君。老太君憐惜她體弱,便免了她的請安。隻不過當時大夫人也在,難免諷刺幾句。

聽了紅萼的回稟,秋明月隻是笑笑。那日偷畫一事,大夫人吃了虧,心情自然不好。好不容易抓住自己的把柄,還不小題大做一番?

不過那一日秋明蘭吃了虧不說,還被大夫人責罵了一通,當然,這正是她想要的結果。經過那一次,隻怕秋明蘭和秋明玉之間的姐妹情誼,也所剩無多了吧。

她回眸,看了眼滿庭逐漸凋落的桃花,粉紫詫然,妖冶美麗。

“讓綠鳶來見我。”

紅萼微愣,而後低頭應了聲。

“是。”她轉身走了出去。

秋明月仍舊望著窗外,看著窗外那海棠滴落一夜的水,絲絲垂落,猶如女子潑墨發絲,在日光的照射下背出絢爛的五彩光芒裏。五彩光芒中,緩緩映出一張比那海棠豔比那桃花妖的絕世妖孽容顏來。他容顏精致如畫,長眉斜飛如鬢,帶著三月夕陽灑落碧霞楊柳垂落湖邊的流麗芬芳。長眉下一雙眼睛如水玉珠,靜靜的,便宛如一池清泉冰雪,純淨美麗得讓人莫可逼視。然而那晶亮透明的眼中,有縷縷的光澤一動,刹那間便化作飛花流雪,勝過那滿園的桃花芳菲,如畫似夢。

玉色的肌膚,勾勒出完美糅合的輪廓。精雕玉琢如上帝精心刻畫挺直的鼻,完美豐潤的唇。

這樣的一張臉,靜默之時如同一幅畫,一幅畫中仙,讓人隻可仰望不可褻瀆。

然而那不是一幅畫,當清風吹起,頑皮的掬起畫中人兒青絲飛揚。那靜默如仙的人,突然便似有了靈魂一般,漸漸走了來。

秋明月猛然一怔,心跳突然漏了半拍,而後又是一陣惱怒。

“鳳傾璃,你不知道人嚇人是會嚇死人的嗎?”她悠的坐起來,臉上失了萬事底定的冷靜和淡定,略顯幾分冷意和怒意。

總之,她的情緒因他而波動了。

鳳傾璃眼波一抬,隨後勾唇輕笑。滿眼桃花紛飛,風景如畫,倒映著那人兒燦爛奪目的笑容,傾國絕世,魅惑妖冶。

“妖孽!”秋明月低罵了一聲,轉身不再看那張美得顛倒眾生的容顏。真是不公平,一個男人長得比女人還美就算了,連笑起來也這麽禍水。真是羞煞天下佳顏。

她倒了杯茶,清了清嗓子。

“你又來幹嘛?”

鳳傾璃隔窗看著她,在她看不到的距離外,他眼底劃過柔軟的光色。

“來看看你。”

秋明月一愣,轉過頭去,卻見那男子唇畔含笑,眸色柔和如一汪春水。腦海中突然又回想起玉姨娘死前說過的話,她眸色冷了幾分。

“是嗎?那麽我是否該榮幸?尊貴的榮親王世子,大老遠的跑來,隻為了看小女子?”

鳳傾璃微一皺眉,覺得她好像突然變得冷漠了許多。雖然她一直對他都是冷冷的,但是今日的她好像有些不一樣。那樣冷漠的目光中,似含帶著一絲厭惡與排斥。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你—”

秋明月有些不耐煩了,“你想要的東西我沒有,以後不要來找我了。”

鳳傾璃目光幽深,聰明如他,立刻便察覺到她定然是知道了什麽。難道是那一日…

“你知道什麽?”

果然!

秋明月譏諷的笑了,心中卻有淡淡哀涼。原來這浮華人世,真的隻有冰冷與孤獨,那些所謂的溫暖,不過如鏡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得。

“你聽誰說過什麽了嗎?”鳳傾璃看見她眸中那一絲自嘲和悲哀以及厭世,那樣濃烈的黑暗,似乎要將這個世界從她心中排除,也包括他。他心中忽而一痛,不喜歡那樣的眼神,急急的開口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聽我說,我…”

“怎樣的都與我無關。”秋明月漠然抬頭看向他,唇畔含著絲絲笑意。

“孤男寡女,光天化日,世子日後還是莫要翻牆的好。哪日若是我不小心將你當做了盜賊,驚動他人,於你名聲怕是不好。”

“我不在乎那些。”鳳傾璃不想聽她疏離淡漠的話,有些惱怒的打斷她。

秋明月沒說話,仍舊用那樣平靜而溫涼的眸子看著他。

鳳傾璃深呼一口氣,低沉道:“不管你聽說了什麽,你隻要記得,我對你沒有其他目的。”他目光真摯而幽深,直直的看著她的眼。

“你相信我,我不會傷害你。”

秋明月眼波一晃,而後低低笑出聲來。

“世子言重了,你我萍水相逢,並無利害相爭,何談傷害?”她沒有給鳳傾璃辯駁的機會,再次轉過了身。

“時間不早了,我的丫鬟也要回來了。若世子真為明月好,就該早早離去,莫讓閑言碎語汙了明月清譽。”

鳳傾璃張了張嘴,似有千言萬語要說,最終還是在女子默然而冷漠的目光下吞入了腹中。他靜靜的看著她,似要將她的容顏深深刻入腦海裏。

春色如柳,飛花如夢,似那男子如霧如雲的眸子,看不真切的哀傷和寂寞。

他在那虛幻的夢中低下頭,聲音有著幾許惆悵和苦澀。

“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他說完這句話就轉身,消失在桃花雨中。

秋明月沒有回頭,目光低垂靜默的看著杯中清水。那水清澈透明,微微搖晃間蕩出圈圈漣漪。她看著那水圈,緩緩的笑了,眼神卻流瀉出諷刺來。

相信?

這個世界上,她隻信自己。

“快點,你以為你還是一等丫頭?五小姐已經不要你了,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好好洗,洗不完這些衣服,晚上你就不用吃飯了。”

紅萼剛到浣衣房,就聽到尖銳刻薄的嘲諷聲。她腳步微頓,眯著眼看過去。諾大個浣衣房,一片淩亂。幾個婆子三三兩兩的坐在一旁悠閑的磕瓜子。地上堆了幾大盆髒衣服,而蹲在地上埋頭洗衣服的少女一身破舊不堪,神情憔悴,發絲淩亂,雙手浸在冰水裏,凍得發紅發紫。邊上有一個穿著體麵的婆子翹著二郎腿,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懶洋洋道。

“我說綠鳶啊,聽說泥從小就跟著五小姐吧。唉,五小姐也真是狠心。把你貶到這浣衣房來,竟一次也沒有開看過你。我看啊,早就把你忘了哦。”

“這還用說嘛?”旁邊一個體態豐腴的婦人道:“再受寵又如何?終究隻是個丫鬟而已。前不久老太君才讓牙婆進府,五小姐可選了八個喜歡呢。哪還記得她啊。”她神情桀驁,滿臉的不屑和嘲諷。

綠鳶一直咬著唇默默不語,雙手不停的戳衣服。自打她被貶到這浣衣房來,這樣的嘲諷譏誚天天都有,她已經習慣了。這群沒見識的老刁奴知道什麽?她們哪裏懂得小姐的算計?她們什麽都不懂。她們隻知道欺淩弱小,指三道四。總有一天小姐會讓她回去的。

想著想著,綠鳶就想到了玉姨娘。她低著頭,輕歎了一聲。不知道姑姑怎麽樣了?小姐若是知道她將那件事告訴姑姑,會不會責怪她?

“誒,要說這豪門大院啊,就是醃臢事兒多。”

先前說話的那婆子突然感歎了一句,旁邊那婦人來了興致。

“王管事兒,你經常到前院送衣走動,是不是又聽到什麽新鮮事兒了?”

她這一問,周圍那些閑談的婦人全都圍了過來。一臉的好奇。這些人在秋府就是處於最低級的粗使丫鬟婆子。沒事兒最愛說東道西,喜言八卦,指鹿為馬。也喜歡探究這些豪門大院內的醃臢事兒。這會兒一聽王管事兒開口,立刻就被挑起了好奇心,全都催著她道:“王管事兒,到底又發生了什麽稀奇事兒了。你倒是說啊,別賣關子了。”

“對啊,快說快說。”

被人圍著的王婆子立即感到了高大自滿,微顯得意道:“你們不知道吧,大夫人被二夫人分權了。”

“什麽?不會吧?”有人驚叫一聲,顯然對這個消息很驚訝及不可置信。

“對啊,大夫人那樣強勢,居然會被二夫人分權?王管事兒,你不會搞錯了吧?”

王管事兒哼了一聲,眼含不屑。

“我家那口子在前院負責采購。前兩天我去給三小姐送洗好的衣服,在前院碰到他,他告訴我的。說這幾天三小姐心情不好,讓我不要招惹她。”

“你們也知道薛國侯夫人來府裏了吧。那可是大夫人的嫡親姐姐,老太君在這個當下都能明目張膽的分權給二夫人。看來這大夫人在府中的地位,怕是要一落千丈了。”

周圍的人又道:“大夫人不是一向都很跋扈的嗎?老太君也一貫縱容。這次大夫人到底怎麽惹老太君生氣了?老太君竟然剝了她一半的中饋之權?”

王管事兒吐了瓜子殼兒,一臉的嘲諷。

“還不是因為她那個寶貝女兒?”

“三小姐?”大夫人偏愛秋明玉根本不是秘密,府中所有人都知道。是以秋明蘭才痛恨不服。

“除了她還有誰?”王管事兒涼涼道:“還是千金小姐呢,一見到俊俏男人就粘上去。虧得還是嫡女呢,真是敗壞家風。”

“啊?”旁邊的人又是一聲驚呼,“不會吧?誰啊?”

“薛國侯世子唄。”王管事兒憋了憋嘴角,而後又一臉飲羨。

“不過要說那薛世子啊,還當真是個美少年呢。嘖嘖嘖,連我這個老婆子看了都覺驚豔呢。也難怪了,三小姐十四歲的年齡,情竇初開,見到這樣俊俏的少年郎自然會動心了。”

“原來如此啊!”身邊的人恍然大悟,眉眼也帶了不屑。

“三小姐那性子就跟大夫人如出一轍。平時驕傲得跟個孔雀似的沒想到也犯起花癡來,倒是像八百年沒見過男人似的。”那婦人說著就捂唇吃吃笑起來。

“可不是嗎?”浣衣房本來就是整個秋府最為低下的下人集聚地。這些人平時被主子呼來喝去,受盡了折磨。敢怒不敢言。這個時候沒有他人在,自然盡情發泄了。

“聽說大夫人啊,以前還沒嫁給大老爺的時候。從前太老夫人過壽的那一回,還記得吧。林府和秋府是姻親,太老夫人過壽,林家的兩位小姐都來了。那時候的大夫人吧,遠看著美麗又端莊。可看到咱們大老爺,那眼珠子就轉不動了,恨不得把一雙眼睛都貼大老爺身上才好。嗬嗬……三小姐最像大夫人,這性格愛好啊,估計也是隨了大夫人了。”

她一說完,所有人都笑了起來。

“嗬嗬嗬……對,就是這樣。”

“現在大夫人失勢了,看她們母女還怎麽猖狂?”

“別高興得太早。”王管事兒涼涼的瞥了眼笑得樂不可支的幾人,道:“你們以為那二夫人就是善茬兒?她可比張狂沒頭腦的大夫人聰明多了。你們一個個的還是收斂點,改日讓二夫人抓到把柄,少不了一頓板子。”

眾人都不說話了。王管事兒又道:“唉,要說那玉姨娘啊,才是真的可憐啊。想當年啊,可是老太君身邊的紅人呢,豔冠群芳。嘖嘖嘖,有那樣的容貌,便是嫁給官家做少奶奶也綽綽有餘啊。隻是可惜了,隻是一個丫鬟,給人做妾就算了,還指給了最風流的三老爺。唉~”

綠鳶在王管事兒說起玉姨娘的時候,手上的動作就頓了頓。同樣,正欲走上前的紅萼也皺了皺眉,不懂聲色的聽著。玉姨娘死的那天,她還陪小姐一起去看過玉姨娘。

玉姨娘死了以後,小姐總是有些心事重重的。還讓她去打聽玉姨娘的身世,今日讓她來帶紅萼過去,隻怕也是詢問此事。瞧這王管事兒,似乎知道什麽。

“她又怎麽了?三老爺不是把她當寶貝寵著嗎?她還有什麽不知足的?”丫鬟也分三六九等,這些粗使婆子對伺候在主子身邊的一等丫鬟都既羨慕又嫉恨。言語中就帶了酸味。

王管事兒又是一歎,“唉,紅顏薄命啊。”

紅萼猛然抬頭,一瞬間隻覺得全身冰涼徹骨,臉色發白。她不是告訴姑姑小姐會醫術了嗎?難道小姐沒有救姑姑?

不,不會的,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她紅了眼眶,手指無意識的收緊,骨節寸寸發白。

那群老媽子卻訝異了一聲,聲音不乏有驚訝和幸災樂禍。

“怎麽會?這到底怎麽回事?”

對啊,到底怎麽回事兒?綠鳶也想知道。

隻聽得那王管事兒又道:“生病唄。”她又哼了一聲,“在這大宅院裏,哪有那麽多病死的?還不是那些手段。”

綠鳶死死的咬住唇瓣,眼眶已經含了淚花。

“唉~真是可惜了,玉姨娘當年那樣一個大美人,就這樣香消玉殞了。”她邊說邊搖頭歎息,“當年她進府的時候,還隻是個小丫頭呢。這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好好的一個姑娘就這樣沒了。臨死的時候,三老爺都沒去看她一眼呢。”

綠鳶再也忍不住的站起來,紅萼也已經走了過來。

“都在這兒做什麽,沒事情做?”

綠鳶還未出口的話就這樣梗在了喉嚨口,看著紅萼,神色驚訝而驚喜。她甚至不等王管事等人回過神來詢問,一陣風的就跑了過去抓住了紅萼的手。

“紅萼,是不是小姐讓你來的?”

紅萼看著滿臉憔悴的她,想起曾經活潑的綠鳶,心中微酸。

“嗯,小姐讓我帶你過去。”

她又回過頭對王管事道:“王管事在這秋府也有幾十年了吧,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我想你應該清楚。”

王管事見到紅萼,先是有些訝異,而後又不屑道:“你以為自己是什麽身份?敢在我麵前拿喬?”

紅萼也不生氣,而是意味深長的看著她,湊近她低聲說道:“大院深深,人多口雜。知道得太多,總是有很多人不放心的。”

王管事心裏咯噔一聲,“你什麽意思?”

紅萼退開一步,笑臉嫣然道:“玉姨娘歿了,七小姐和八小姐都很傷心。我家小姐心中不忍,時刻關懷。然姐妹好歹比不過母女情分,玉姨娘就這麽去了,甚至連句後話也沒有留。七小姐和八小姐便是想緬懷生母,都茫然無措。”她頓了頓,道:“王管事如此人才,難道就甘心一輩子呆在這浣衣房?”

王管事眼珠子一轉,挑眉道:“五小姐如今自己都四麵環敵,如何能有棲息之地?”

紅萼轉過身拉著綠鳶,聲音低得隻有她們三人聽得見。

“王管事既然知道大夫人和二夫人如今共掌中饋,以王管事慧眼,自然看得分明其中關竅。我家小姐最是惜才。王管事哪天若是想明白了,小姐定然歡迎。綠鳶我就帶走了,小姐還等著呢。”

王管事沒有阻攔她,而是站在原地,久久思量。

後麵那群婆子走上來,麵色不無差異。

“王管事,你怎麽就這樣讓她們走了?”一個庶女的丫鬟,她們還想為難幾分呢,沒想到向來眼高於頂欺善怕惡的王管事就這樣讓人把綠鳶給帶走了,這讓她們心中很是不服。好歹,也的讓那丫頭拿些好處出來才是。看她穿得富貴體麵,連頭上戴的銀簪都不是凡品,至少值二十兩。

王管事冷眼掃了她們一眼,道:“都不做事了嗎?把剩下的衣服全都洗幹淨,幹了以後就送到各個主子那裏去。”

身子微微發福的婦人臉色一愣,“王管事,你怎麽了?這些衣服不一向都是綠鳶洗的嗎?”

王管事轉身往自己屋子走,淡淡道:“以後她再也不會洗衣服了。”她說著就進了屋,留下一群一臉霧水的眾人。

春雨過後,四周樹木花兒都沾染露珠,嬌豔欲滴。腳下青石地板被重新洗滌了一遍,潔塵無垢。

一路上,綠鳶一直默默的跟在紅萼身邊,幾次欲言又止。

走出庭院後,穿過月拱門,前麵轉過回廊就是雪月閣了,紅萼急匆匆的腳步終於停了下來。

“紅萼?”綠鳶有些詫異的看著她,不明白她為何停下來。

紅萼目光自那滿園春色移開,落到她麵上。

“綠鳶,無論你這些日子在浣衣房發生了什麽。我隻想問你一句,你的心,還是向著小姐麽?”

綠鳶一愣,而後眸中含著幾分憤怒。

“你這是什麽意思?我當然向著小姐。”她瞪大了一雙眼睛,眼圈泛紅。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竟然懷疑我?”

紅萼低頭默了默,似在思慮什麽。

兩旁青樹玉翠,枝葉灑灑落落,揚起她的裙擺在地麵上掃過。

她抬頭,突然笑了笑。

“抱歉。我隻是…”她鬆了口氣,眼底卻有淚光閃現。

“綠鳶,小姐…她過得太艱難了。我不希望你…所以…你能理解嗎?”

她說話斷斷續續,綠鳶卻聽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低下頭,眼眸黯然。

“我知道,我懂得。”

“好。”紅萼拍了拍綠鳶的肩膀,揚起笑臉。

“走吧,別讓小姐等久了。”

“嗯。”

兩人並肩穿過走廊,來到了雪月閣。守在外院的丫鬟見到綠鳶,都愣了愣,但是見是紅萼帶來的,都心照不宣的沒有多問什麽,隻默默的做著自己的事兒。

倒是綠鳶打量了一眼這幾個新來的丫頭,問紅萼。

“這幾個都是上次牙婆進府帶來的嗎?”

紅萼掃了一眼幾人,點頭。

“嗯。”

綠鳶沒再說話,跟著紅萼走了進去。

“小姐,綠鳶來了。”

秋明月正躺在軟榻上,拿著一本書百無聊賴的看著。聞言抬了抬眸子,“進來吧。”

紅萼帶著綠鳶走進內室,挑起月色紗帳。

秋明月抬頭看去,一瞬間竟然愣了愣。

這,還是綠鳶嗎?那個形容憔悴,蒼白瘦弱的少女,是那個甜美活潑細膩如塵的綠鳶?

再次相見,恍然如夢。

綠鳶低了頭,輕輕喚了一聲。

“小姐。”聲音帶著幾分哽咽和淒楚。

秋明月再次晃了晃,眼底有淚光氤氳。

她,是不是做錯了。

綠鳶才十四歲而已,在她的那個時代,還是一個不知愁滋味的中學生。為何要為了她這個沒心沒肺的主子吃那些苦?

她閉了閉眼,心中升起一股無力感。一直以來的堅持,在這一刻,突然變得迷茫了。

“紅萼,你出去。”她睜開眼,眸色平靜如水。

紅萼福了福身,“是。”她轉身,輕輕的走了出去。

秋明月站起來,走到綠鳶麵前,看著她。

直到綠鳶忍不住抬頭,才聽得她問。

“後悔嗎?”

綠鳶抬起頭,不明白她指的是什麽。

“小姐?”

秋明月突然轉身,聲音恢複了淡靜。

“玉姨娘是你姑姑?”

綠鳶身子一僵,麵色幾分慌亂。

“是。可是小姐…”她生怕秋明月誤會什麽,慌忙就要解釋。

秋明月卻打斷了她,“她死了,你可怪我沒有救她?”

綠鳶喉嚨一堵,張了張嘴,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

秋明月回身,臉上帶著幾分笑意。

“恨我嗎?”

綠鳶怔怔的看著她,背著光,少女容顏如幻如夢,幾乎透明。

她搖了搖頭,“小姐不救,自然有小姐的道理。”她眸光澄淨,雖有些黯然,卻毫無撒謊之色。

秋明月眸光微動,終於抬了抬手,撫摸上她蒼白瘦弱的臉頰,眼裏泛起疼痛之色。

“綠鳶,你受苦了。”

“小姐…”綠鳶緊繃了許久的淚水終於決堤,如洪水般破堤而出。

“奴婢…不苦…”她淚眼朦朧,短短幾日,昔日明麗活潑的少女,眉眼就染上了幾分蒼涼和成熟。

秋明月不知道這樣帶著血和淚的成長到底對不對,但是她知道,綠鳶再也回不到從前的率真,再也,回不去了。

她閉了閉眼,吞下所有苦澀淚水,輕輕說道:“我去的時候,玉姨娘已經毒入肺腑,藥石罔救了。”

綠鳶渾身一震,眼中淚水大顆大顆落下。

“姑姑…”

秋明月別開臉去,看著窗外凋落的妖冶桃花,如那一刻,那女子靜靜而逝的安詳笑容。

這個世上總是有許多不公平,許多不得已。身在這樣的大宅院裏,玉姨娘,她或許早就料到了自己的今天。

秋明月不是個感性的人,她是學醫的,骨子裏有身為醫者的仁慈和看透死亡的冷漠涼薄。她並非第一次親眼目睹死人,然,從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讓玉姨娘的死亡帶給她那麽大的震撼。

“她說她累了,想解脫了。她走的時候,很安詳…”

綠鳶捂著唇低聲抽泣,隻覺得心口似火燒火烤的疼,疼得她說不出話來。

“她一輩子過得辛苦,或許這樣的結局,才是對她人生最大的寬恕和解脫。”

綠鳶抽噎著抬頭,淚眼朦朧的看著秋明月緩緩轉過身來,聲音嘶啞。

“我想…去看看姑姑。”

“好。”秋明月微微笑著,“晚上,我帶你去見她。”

綠鳶流著淚道:“謝謝…謝謝小姐。”

秋明月終是忍不住伸出手,抱住她。

“哭吧,哭完了,記得要笑著活下去。”

綠鳶咬著唇,反手抱著秋明月,低聲哭泣。哭泣後,綠鳶坐在秋明月身邊,對她說起了自己的身世。

“奴婢幼時與家人失散,四歲以前的記憶已經模糊了,隻記得我本姓魏。從我有記憶開始,就四處行討為生。幸得被老夫人(沈氏的母親虞氏)所救,將我帶回沈家。然後就做了小姐的丫鬟,一晃,便是十年。”她頓了頓,望著窗外,眼神有幾分迷茫空洞。

“去浣衣房的第一天,奴婢晚上去給玉姨娘送衣服。走的時候,一直貼身佩戴的玉佩掉了下來。”她從懷中拿出一塊斷裂的月牙形玉佩,玉佩呈奶白色,光澤瑩潤,上麵還刻有美麗花紋。可是一眼看過去,就知道那玉佩隻有一半。

秋明月微微眯了眼,從袖中掏出一塊玉佩,同樣是月牙形狀,同樣刻有美麗花紋。而那斷裂處,正好與綠鳶的那塊相反。

綠鳶眸色一震,“小姐?”

“這是玉姨娘臨終前交給我的。”

綠鳶伸手顫巍巍的接過來,將兩塊玉佩合在一起。玉佩斷裂處相接,一道光芒閃過,而後兩塊玉佩竟奇異的融合到了一起。

秋明月眸底光色震動,綠鳶卻笑了,笑意中湧現出了淚花。

“姑姑說,這玉佩是我家祖傳玉佩陰陽佩。一半在我爹那兒,一半在我姑姑那兒。我爹早逝,這玉佩就傳給了我。那天,姑姑就是憑這塊玉佩認出了我。”她摸了摸自己的臉,“姑姑說,我長得像我娘。”她說著又有些哽咽起來。

秋明月沒有說話,隻聽得綠鳶又道:“那個時候姑姑就已經病了。我告訴她,小姐你會醫術。姑姑好似並不奇怪,隻讓我回去。我感覺,姑姑好像心裏藏著好多事。具體是什麽,我也說不清楚。”她皺著眉頭,道:“那天姑姑氣色特別不好…”

綠鳶垂下眼簾,“奴婢知道不該將小姐會醫的事告訴姑姑,可是…”她抿著唇,不再說話。那是她的親姑姑啊。這麽多年,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孤兒,無親無故。可沒想到,她居然還有一個姑姑。突如其來的喜悅讓她根本無法自控,隻想救姑姑。卻沒想到——

秋明月拍了拍她的肩,目光寧靜帶笑。

“你沒做錯。”

綠鳶回頭看她,“小姐?”

秋明月笑了一下,目光悵然。

“如果你連基本的感情都沒有,那我如何還能相信你?不過綠鳶”她收了笑容,正色道:“你顧念親人是不錯,但是你最起碼應該讓我知道。如果玉姨娘不是你的親姑姑,她隻是偶然撿到這塊玉佩呢?萬一那是一個陰謀呢?你想過沒有?”

綠鳶身體一震,努力搖頭,眼淚又掉了下來。

“不是的,小姐,奴婢有想過的。她知道奴婢身上的胎記,她知道奴婢的生辰八字…小姐,奴婢真的有想過的。無論發生什麽事,奴婢都不會背叛小姐的。小姐,你相信奴婢,奴婢真的有想過的,真的。”

秋明月歎息一聲,握緊她的手,目光認真而堅定。

“綠鳶,我沒有不相信你。我隻是想要告訴你,在這秋府大院裏,我們身邊有很多敵人。無論你做什麽,說什麽,都要謹慎小心,明白嗎?”

綠鳶點頭,“奴婢明白。”

“明白就好。”秋明月低頭,一聲若有似無的歎息縈繞而出。

夜幕降臨,明月當空,天上星子泛亮。

鳳傾璃坐在屋頂上,目光靜默的看著下方燈火朦朧,影影綽綽兩條纖細的影子倒影在窗紙上。那是秋明月,和她的丫鬟。

綠鳶看著眼前的木牌,上麵寫著紫玉之墓。她一時間有些怔愣。

“小姐,這是?”

秋明月也盯著那黑色木牌,“玉姨娘是妾,是不能進秋家祖墳的,我隻能在此給她設一個木牌,聊表心意。”

綠鳶又控製不住滿腔酸澀,眼眶立刻就濕潤,喑啞著聲音道:“謝謝小姐。”

秋明月笑了一下,笑意蒼白而空洞。

“或許,這並不是她想要的。”

綠鳶搖搖頭,道:“姑姑一生淒苦,紅顏薄命。在這秋府,她不過一個曾經得意一時的姨娘而已。後來這段時間,便是無人問津。等到她去了,外人也不過唏噓感歎兩聲。小姐與姑姑無親無故,卻能為姑姑犯此忌諱。姑姑在天有靈,定會感激,靈魂也會得到救贖。”

秋明月沒接話,靈魂什麽的,或許她從前不信。但是她既然能穿越至此,還有什麽不可能的呢?

“後天我去寶華寺祈福,你也跟我一起去吧。”

綠鳶愕然,“可是奴婢現在…”

秋明月打斷她,“你在浣衣房呆了這麽多日子,也受到教訓了。我明日便稟報祖母,讓你重新回來伺候我。”她回頭笑了笑,“紅萼她們幾個都很想你。”

綠鳶喜不自勝,忙跪在地上,感激道:“謝小姐。”

秋明月扶著她起來,“地上涼,以後不要再跪了。”

綠鳶點頭,吸了吸鼻子,又有些擔憂道:“小姐,那大夫人那邊會不會…”

秋明月嘴角笑意涼薄而冷漠,“她如今掌家權都被剝奪一半了,哪裏還有心思顧忌到我這雪月閣?再說了,她還在想方設法的為她女兒謀一個好前程,又豈會注意我身邊調回一個小丫頭這樣的小事?隻要祖母同意了,如今猶如喪家之犬的她,也斷然沒有話說。”

綠鳶默了默,小聲道:“小姐,奴婢聽說,薛國侯夫人來府裏做客了。”

秋明月又笑了,“看來浣衣房的確是個好地方,什麽消息都能夠在那個地方傳送。”

綠鳶心思通透,一聽這話就知道言外之意,立刻斂了神色,凝重道:“小姐,奴婢這段時間在浣衣房,確實了解到不少信息。”

秋明月低垂著眼簾,眼睫在眼眶下垂下一片暗影。

“有關於我姨娘的?”

“有,但是不多。”

“嗯。”她扯下綁著帷幔的繩索,沉暗的帷幔落下,遮住了那一方木牌。

秋明月轉身,往外間走去。

綠鳶跟在後邊,出了幽暗的小房間,卻是秋明月的閨房。原來,剛才那個地方,不過是她內室中隔出來的一個小房間而已。

“小姐,奴婢打聽到,當年大夫人和老爺的婚事定下來後,老爺曾經失蹤過一段時間。”

“嗯?”秋明月斜靠在軟榻上,示意綠鳶坐下來。

“失蹤?”

綠鳶點點頭,又有些猶疑道:“其實也不算失蹤,因為一個月後,老爺就回來了。”

秋明月眸光微晃,光色沉寂。

“繼續說。”

“嗯。”綠鳶努力回憶著,“浣衣房的王管事,奴婢覺得她似乎知道當年好多事。奴婢偶然發現,原來她曾經是太老夫人的丫鬟,不過隻是一個做粗活的三等丫鬟,估計連太老夫人都沒見過她。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在老爺娶了大夫人以後,她就自動調到浣衣房了。”

秋明月眸底劃過一絲奇異的光色,“浣衣房那些年老的婆子以前都是在哪些院子伺候的,打聽清楚了嗎?”

“嗯。”綠鳶又點了點頭,“那些人大多都是犯了錯被罰到浣衣房的,沒什麽異樣,隻是有時候隱隱約約聽她們提起二十年前的事情。”

秋明月閉了閉眼,沉聲道:“事無巨細,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是。”綠鳶開始從那個王管事說起,“當年老爺回來後,在太老夫人的脅迫下娶了大夫人。可新婚當晚,老爺卻並沒有宿在大夫人房裏。”

秋明月眉間微動,這個時代,女子以夫為尊。如果出嫁的新嫁娘在新婚之夜就被丈夫冷落,可以想象第二日府中會有多少謠言。

“具體如何奴婢也不太清楚,每次她們說到這些事的時候都故意將奴婢支得很遠。奴婢隻斷斷續續知道,太老夫人對老爺冷落大夫人很不滿意,多次斥責老爺。可老爺不為所動,仍舊對大夫人不理不睬。半年後,老爺突然醉醺醺的進了大夫人的房。沒過多久,大夫人就懷孕了。有一次奴婢躲在門外,聽到王管事她們悄悄說起,好像是太老夫人給老爺下了藥,所以…”

秋明月猛然睜開眸子,“此話當真?”

綠鳶點頭,“奴婢親耳聽到的。”

秋明月抿唇,靜默不語。

綠鳶又道:“後來大老爺因為公務去了一趟揚州,回來以後就非常高興。那天晚上,老爺喝醉了,誤進了大夫人的房間。一個月後,大夫人又有了身孕。”

秋明月始終不說話,隻唇畔勾起淡淡嘲諷。

“聽說那次老爺情緒特別激動,還曾經勒令讓大夫人打掉孩子。”

秋明月閉著的眼睛突然眼睫顫動了下,手指無意識的縮緊再鬆開。

“繼續。”

“多虧太老夫人極力阻止,不然…”綠鳶說到這兒頓了頓,又道:“可是自那以後,大老爺就再也沒進過大夫人房裏。”

秋明月突然問道:“不是還有一個秋明蘭嗎?”

綠鳶一怔,眼露迷茫道:“奴婢也奇怪,隻是在三小姐出生一年後。老爺不知道為什麽,開始天天宿在大夫人那裏,也不去其他姨娘房裏。但是自打六小姐出生那天起,大老爺就沒多看六小姐一眼。”

秋明月沉吟半晌,又道:“除了這些,還有其他嗎?”

綠鳶皺眉,“沒有了。”

秋明月嗯了一聲,“知道了,你下去休息吧。”

綠鳶站起來,“是。”她回身,默默的走了出去。

秋明月一手按著太陽穴,一邊深思著。

大老爺和大夫人、太老夫人之間究竟有什麽約定?秋明蘭比她小一歲,也就是說,在她出生後,大夫人才懷的秋明蘭。而那段時間,大老爺應該正沉浸在和心愛的女子有了第一個孩子的喜悅之中才是。又怎麽會進自過門後就不討他喜歡的大夫人房間?

這其中,究竟有什麽貓膩。

外公的入獄,到底大夫人或者薛國侯府,在其中又扮演著什麽角色?

窗外忽而一道風聲,呼嘯而過。

秋明月悠然睜開眼睛。

“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