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宮用手按了按易晚的肩膀。一下一下, 像是某種暗示。
他轉身離開。
發起話題的人是他，不等易晚回答，首先離開的人卻也是他。灰宮的來與去如風般我行我素——就像他隻是想表達自己的觀點，卻並不期待易晚的回答。
又或者, 他認為易晚不會給出回答。
“可我喜歡這樣的結局。”
他在踏入化妝間前聽見身後傳來的、易晚的聲音。那聲音輕微、低弱, 卻堅定。灰宮愣了愣, 在他做出反應前, 易晚已經快步與他擦肩而過, 並以同樣的力度按了按他的肩膀。
他看著易晚徑直離去的身影, 身體中驟然升起一種奇妙的被拋下、被羞辱的感覺。他第一次看見走在自己身前的易晚。在過去的許多歲月中，易晚總是走在他的身後，像是一道沉默的影子。
而如今易晚走到他身前了。於是他看見他烏黑的發，與發根下雪白的脖頸。這些都是過去的他未曾見過的景象。易晚脖頸纖細、昳麗，輕輕一握便能被掐斷。
也就是在這一刻，灰宮忽然意識到。
沈終長大了。
明星嘉賓們遊走於化妝間, 齊聚一堂為這對幸運的情侶設計造型衣著。監控攝像頭裏, 楚殤和百越光謹慎地坐在沙發兩側，交流近年來的收獲。節目組工作人員推開大門，將一排衣架推進休息室。
衣架上掛著兩套衣服。
女主持人隻看了這兩套衣服一眼，便小聲對男主持人道：“這兩套衣服會不會太簡單了？怎麽會選了這麽一套。”
化妝間裏有很大的服裝庫供明星嘉賓們挑選，可最終被送到休息室裏的都是最簡單的衣服：帶水色月亮刺繡的白襯衫，灰色西裝褲, 西裝外套，格子圍巾。甚至看不出來是牌子貨。女主持人記得這兩名戀愛嘉賓均是家世斐然, 很擔心他們是否會……
可百越光先驚喜地叫了起來：“這套衣服可真像咱們高中時的校服。”
女主持人：？？
她緊急搜索棕南外國語的資料。棕南外國語是貴族私立中學, 學生們一年四季有八套校服, 且都是英倫風。棕南外國語尖子部是出了名的燒錢貴族高中, 其中學生不是非富即貴，就是學習極好的尖子，出來的學生個個是人才。
鏡頭切到控製室裏，李演員正感歎：“沒想到他們還挺喜歡這套衣服的。不過居然正好是棕南外國語的校服啊？”
洪蕾坐在旁邊，臉上顯出不高興。幾個在拍攝並剪輯的工作人員們於是知道這並非洪蕾提出的建議，不過……
“是熊小花麽？她家境挺好的，知道貴族中學的校服是什麽樣的？”
幾人方在竊竊私語，便聽見李演員繼續道：“易晚，你怎麽會知道棕南外國語的校服是什麽樣的？”
幾人：？？
他們對視一眼。
……易晚，很有錢嗎？
……看不出來啊！
如果易晚很有錢，又怎麽會在A.T.事務所當了幾年的沉默練習生……他們很快聽見易晚補充道：“我高中在那裏讀書。”
幾人：？？
李演員：“？交錢進去的？”
易晚：“考進去的。”
李演員：“哦……我聽說那裏讀書的人都非富即貴啊……”
易晚：“考進去的。”
李演員：？？
熊小花也進入震驚狀態。半晌，洪蕾冷笑一聲道：“你拿獎學金？怎麽沒見你去考TOP學校出人頭地？”
易晚：“我去當練習生了。”
眾人：……
灰宮始終看著易晚，讓人猜不透他在想什麽。在幾人即將換上常服出發時，他突然舉手道：“既然這對情侶要去棕南外國語約會，那麽我們也換上同款校服吧。”
節目組很快將此視為一種類似於角色扮演的遊戲，並爽快地答應了他的請求。
五名明星嘉賓都沒有提出異議。襯衫一穿，西裝褲（裙）一套，幾人都顯出端正的漂亮模樣。汽車已經備好，嘉賓一輛車，五名明星各自一輛車，齊齊前往約會地點棕南外國語。
易晚坐在保姆車後排發呆。章漸華坐在副駕駛，看著眼前的車流，眼眸空白。坐在易晚身邊的助理隱約知道章漸華和楚殤之間那段往事。她幾次看向易晚又看向章漸華，欲言又止，像是在暗示易晚，可以讓章漸華回去休息休息。
不用再跟著他去欣賞直播約會。
可平日裏善解人意的易晚這次像是什麽都不知道般的心如鐵石。
汽車抵達目的地。時至假期，棕南外國語沒有開學。節目組導演認識校長，從他那裏爽快地得到了進去拍攝的機會。
幾人得以進去。
百越光從車上下來。他遠遠地便在人群中看見了章漸華——跟在一個叫易晚的明星身邊。百越光知道章漸華是易晚的經紀人，會來到這裏也無可厚非——
不過他依舊瞥了一眼楚殤。
楚殤變了——在他揮霍完信用卡裏的金錢，又在國外惹上事，因此決定跑路回國之後。他原以為的等待不是等待，他原以為的備胎不是備胎。楚殤的身上，已經被打上了另一個人的氣息。
百越光記得楚殤襯衫上的味道——不是某種洗滌劑的香氣，而是淡淡的桂花香。百越光與章漸華擦身而過，順便笑著和他帶的藝人打了個招呼。
他聞到了。
在章漸華的身上，有桂花的香氣。
一種男士香水。
百越光沒有在回國後第一時間答應楚殤的求婚。因為他知道，楚殤隻是一時衝動與**，他勢必要在這場爭奪中獲得百分之百的贏麵，以便能完全地利用他。
這也是他欲擒故縱、先拒絕了楚殤，又暗示他帶自己上綜藝的原因。
他要讓他們的感情為天下所知。屆時，章漸華就是那個可悲的替身、在眾人祝福的CP之下不受人尊重的第三者。
於是在看見校園裏兩棵巨大的桂樹後，他笑著對楚殤說：“還是以前的樣子，到處都是桂樹，香嗎？”
“九月的桂花很香。”楚殤說。
“我那時喜歡坐在窗邊吧？在二年級時，因為呼吸係統不好。”百越光瞥了一眼人群中的章漸華，繼續笑道，“所以後來我的衣服上都沾上了桂花香氣。”
楚殤說：“……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
他不記得這件事，不過百越光這麽說，他也願意隨聲附和……
章漸華的臉卻驟然變得慘白。他想起楚殤最喜歡埋在他的頸間，嗅聞他的味道……
“可二年級A班的教室是在遊泳池旁邊啊。”
眾人：？？？
“遊泳池旁邊沒有桂花。”
眾人回頭看易晚，隻見易晚一邊玩手機一邊道：“高德地圖上是這樣顯示的。哦，我以前也在這裏上過課。”
楚殤：……
百越光：……
易晚：“可能是時隔太久，百先生記錯了吧。嗬嗬，不過楚先生願意配合，說明楚先生很愛您呢。”
章漸華那種極為惡心的表情終於消失了。可他卻變得平靜冷漠，看著兩人，再不說話。
楚殤心裏不知怎的，忽地一跳。可附近的人太多了，他並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
百越光能在下車後第一眼看見自己的威脅者，可楚殤卻做不到。他隻是在那一刻很套路地覺得，仿佛有誰難過了一下。
直到很多年後他才明白，不是每個時刻的難過都能夠在未來的另一個時刻被補償。錯過一個時刻，便是永遠的錯過。
易晚念出了這句話。
“怎麽突然很多年後？”章漸華問他。
“在背台詞，沒什麽。”易晚淡定地說，“而且這也是一件好事。”
章漸華：？
易晚：“這句很多年後，說明他沒有人如其名地早逝。”
這對情侶開始參觀並追憶往昔了。他們走過桂花林，走過植物園，抵達學校中心的假日廣場、實驗樓、操場、遊泳池、學生會。私立學校不愧是私立學校，沒過幾年就建了新教學樓，幾人曾經上課的舊教學樓就被擱置了。明星嘉賓們跟著這對情侶走了一會兒就累了，坐在假日廣場上看實況。那對情侶則繼續在校園裏行走，回憶往昔。
不多時，遠遠地跟著這對情侶的隻剩下了易晚——和綴在他身邊的、不遠不近的灰宮。
“不遠處就是食堂。”百越光說，“你還記得麽？這兩邊路上都是法國梧桐，以前我們就在這兩排梧桐裏，感情豐沛地……”
朗誦莎士比亞的詩集。
易晚：“奔跑搶飯。”
百越光：……
楚殤：……
“你看，那邊就是學校機房。”百越光說，“你還記得麽，我的第一個微博號就是在這裏注冊的。你手把手地教我。那時候老師一回過頭去，我們就在……”
易晚：“玩金山打字比拚手速。冰燈，是流行於中國北方的……”
百越光：……
楚殤：……
“你看那棵樹！”百越光驚喜地抬起手指道，“那棵巨大的榕樹！我們以前經常坐在榕樹下一起看書不是麽，你看王……”
爾德。
易晚：“你看王後雄。”
百越光：“……我看……”
薩特。
易晚：“薛金星。”
百越光：……
易晚：“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
百越光：……
他忍了又忍，用手指去摩挲老榕樹粗糙的樹皮，動情地道：“這棵樹上還留有我們的痕跡呀，你記不記得我們以前在上麵……”
用美工刀刻下我們的名字。
“阿魯巴。”
百越光：……
這約會沒法兒過了。
這次說出“阿魯巴”的不是易晚，而是灰宮。百越光和楚殤忍無可忍地回頭，這兩人像是知道他們即將發作般地跑開了。
易晚走向的方向是自己的經紀人。章漸華站在一旁，眼神空茫。易晚說：“你還好麽？”
章漸華沉默許久，說：“我沒想到他們有這麽多的回憶。”
易晚：“嗯。”
章漸華眼眸紅了：“那些搶飯、那些王後雄、那些金山打字和阿魯巴……都隻屬於他們。”
易晚：……
易晚沒想到章漸華還會繼續這樣脆弱。不過能把原台詞從“那些莎士比亞，那些王爾德，那些桂花和美工刀”換成搶飯和金山打字，易晚覺得還是比較值得的。
“很快你就會習慣的。”易晚說，“你不需要從別人和別人之間擠滿的回憶空間裏，去撿下一些沒被他們咀嚼、反芻過的食物殘渣。你可以自己做飯的。”
易晚的話語裏有別樣的熨帖。可章漸華沉默許久，有些感觸地道——
章漸華：“可我現在不想做飯，也不想吃飯，我隻想吐。”
易晚看著他的小腹，陷入了沉思。
灰宮在遠處看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