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越光終於找到了能甩掉易晚的地方。

他和楚殤走遍校園, 由泳池至植物園,再到紅旗飄揚的升旗台。易晚和灰宮卻始終兢兢業業、陰魂不散。直至他沿著樓梯,走上位於舊教學樓五樓之上的天台時,易晚才終於停住了腳步。

“不跟上去嗎?”攝影師問。

易晚在教學樓外的旋轉樓梯上仰頭。

明晃晃的天光於是由天台的棱角處投射下來。藍天被頂樓切割成一個方塊, 像是一張意味不明的塔羅牌。

很高。

搖搖欲墜。

“算了。”易晚說。

灰宮沒有錯過易晚臉上那一刻的表情。那種表情近似某種晦澀的逃避。

——他不敢去天台。他想。

這個想法讓他在麵具後咧開嘴角, 並不由自主地興奮起來。

易晚在樓底花壇處坐下。他盯著自己手心處的掌紋, 直到身體被陰影覆蓋。仰頭時, 他看見了灰宮。

灰宮正低身看他。

名為灰宮的青年身材很好, 肩膀寬闊, 腿也長。易晚於是微微皺起了眉。

很熟悉。

“……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他說。

“我們應該是第一次見麵。”灰宮說。

那種奇妙的熟悉感又來了。

易晚咀嚼他的語音語調,描摹他的身形。

易晚的記憶力很好。熟悉易晚的初中老師曾感歎易晚的腦袋裏像是有一個數據庫,所有的信息都被分門別類地排列在那裏——無論是學習的知識,還是認識的人。數據庫的子目錄將易晚所認識的人進行進一步分類。於是他們被分為經常調用、不常調用、與死數據。

灰宮不存在於曾在這幾年被調用過的子目錄中。

“你為什麽不去天台?”灰宮又說,“是覺得不安全麽?”

“我不喜歡。”

灰宮的聲音像是觸發了某種禁忌。易晚回應他的聲音裏於是多出了幾分驟然升起戒備——很快,易晚自己也認識到自己的失態。可他沒辦法不讓自己緊盯灰宮, 從他漆黑的頭發, 到他陌生的身體。

“好吧,你不喜歡天台。”灰宮舉起雙手道,“我為剛才的話語抱歉——我不知道你是否覺得那是隱私……”

攝影師的鏡頭轉向了這裏。

“不……”易晚最終道,“是我反應太大了。”

灰宮笑了笑。他捉起易晚的手,用一個擊掌完成了初次的和好。幾個向這裏看來的工作人員又轉回了頭去。他於是又道:“易晚,你以前是這座學校裏的學生嗎?

“……”

他又低下頭, 鼻尖與易晚的臉頰隔得很近。

“那……你能帶我參觀這個學校嗎?我很想知道,在這裏讀書是種怎樣的體驗。”

……

“百越光和楚殤的感情恢複得不錯, 青梅竹馬, 果然有感情基礎。”女主持人用望遠鏡觀察遠處的兩人道, “不過我原本以為更主動的那個人會是楚殤。畢竟是他主動與節目組聯係的。沒想到這場節目裏, 他反而有點心不在焉、不停地摸自己的食指……是因為手指不太舒服麽?”

“嗯。”男主持人站在她身邊,心不在焉。

“還有就是易晚和灰宮。果然是見到了妹妹的偶像啊,灰宮對易晚很熱情。兩個人的關係很快變得不錯,還一起逛校園……你反應這麽大做什麽?”

女主持人話音剛落,男主持人便收回了自己的顫抖。他又看了一眼遠處的兩人,咬咬牙,對女主持人道:“你不覺得那個灰宮長得很像……”

“劉晨。”

劉晨被身後猝然傳來的聲音驚得渾身一顫。節目組導演看著他,臉色鐵青。導演對女主持人笑笑,又對劉晨道:“你過來一下。”

“……”

他隨導演到無人的角落。導演遲遲不說話,劉晨於是在這份壓力下開口了。他咬著牙關道:“李導,那個灰宮是不是……”

“管好你自己。既然他不想暴露身份,這個節目就不會出任何問題!”

“可……”

“劉晨,這個位置不是非你不可。”

“……”

導演嚴厲的嗬斥讓劉晨的嘴唇囁嚅了很久。導演於是拍拍劉晨的肩膀道:“這麽多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王副台長有個侄女,還沒對象。看你這五六年了還沒個新女朋友,等這部節目平安結束後,可以介紹你們認識認識。”

“……”

在對方離開後,劉晨靠在牆壁,任由自己緩緩滑落。

一麵是副台長的侄女,一麵是失去主持人的職位……時隔多年,劉晨還是那個懦弱又現實的劉晨。

可這一次……

“池序……”

他想著那個已經消失的名字。

……不過謝子遇來這個節目又能幹什麽呢?來找點樂子?可他到了這裏後也隻是在普通地參加節目,也沒有靠近任何女孩。

他來這裏能有什麽目的呢?

劉晨垂頭喪氣地回到陽光下。在他走後,女主持人在和另一個人聊天:“易晚和灰宮倒是逛了很多地方,從校門口、升旗台、實驗樓到教學樓。灰宮還問了很多細節問題。如果不是因為知道灰宮是塔羅博主,我估計會以為灰宮是哪個小說博主、在為寫校園文取材了,哈哈哈……”

“灰宮不是說他問這些是想要腦補自己如果也在這裏讀書、會是什麽樣的感覺麽?”另一個人道。

“好像小說套路啊,男主腦補自己和女主一起長大之類的……”

“哈哈哈哈,你說易晚和灰宮?不可能啦,易晚不是喻容時的緋聞男友麽?”

“你說誰?!”

“喻容時……嗯?劉晨,你回來了?”

女主持人看不懂劉晨臉上如喪考妣般的表情。可她聽見劉晨在聽清楚那個名字後,便開始低頭瘋狂地進行搜索。她好心道:“對了,你前幾天是到貴州南極村那邊出差沒信號吧?這段時間,他們兩人的緋聞都傳瘋了……”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麽了?”女主持人疑惑道。

劉晨抬頭看她,嘴唇發白顫抖。

“這是報複!”許久之後,他說。

……

在夕陽西下時,完成了青春回憶的楚殤與百越光走出校園。

曆經一日相處,兩人之間的氣氛也變得輕快了許多。楚殤時時看向百越光,素來冰冷的臉上也多了幾分寵溺的笑容。章漸華看著兩人,微微失神。

那種想要嘔吐的感覺又來了。

他用手帕捂住了嘴。這些天他不是沒有聽到各種來自旁人的、對於他的健康的明裏暗裏的擔憂與暗示。章漸華想,或許也該到去醫院檢查檢查的時候了。

隻是再等等吧,等這個節目結束,等易晚的專輯發行。然後,再去醫院看看……

“你出來了?”他對易晚說。

易晚也從校園裏出來了。行走至一半時他便讓章漸華回去休息,自己與灰宮獨自走走。章漸華注意到易晚如今的神情甚至是稱得上是輕鬆與高興的——在這份高興之中,又有幾分迷惘。

他看向灰宮。灰宮正與他身邊的助理說話——網紅博主有助理這件事並不難理解。可章漸華卻覺得灰宮的助理卻有些奇怪。

這種奇怪或許來自於他對待灰宮時,那種過於緊張的態度。

“你們都做了些什麽?”章漸華問易晚。

章漸華看見灰宮抬頭。他知道灰宮的動作使他能看清這裏兩人的所有舉動與言語。

不過背對灰宮的易晚不該知道。

“在校園裏逛了逛。”易晚垂著頭,睫毛顫了顫,“在食堂、教學樓、花園裏走了走……想起很多以前的事。”

“哦。”章漸華柔軟了眉眼。

他想起易晚也不過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少年,放在日本,易晚甚至還算是一個未成年。他的聲音於是也溫和了許多,道:“以前在學校裏很快樂嗎?”

他覺得背後有些奇怪的寒冷。

“高中時不怎麽快樂。初中時,很快樂。”易晚說,“高中時沒什麽朋友,每天獨來獨往……”

寒冷消失了。

章漸華搖搖頭,去除自己那種古怪的感覺。他抬眼時看見灰宮正在與他的助理說話,並沒有看他們這邊。

真奇怪。章漸華想。

無論是他背後莫名傳來的寒冷,還是他下意識看向灰宮的行為。易晚又說:“灰宮說他是藝術生,從小到大都在參加各種藝術集訓。他也很想和自己的朋友們一起上學。”

“哦……”

“你怎麽在這裏?”

楚殤的聲音不大,卻如驚雷般炸開了兩人的對話。章漸華轉眼便看見楚殤向自己抓來。他手掌急急,壓低了嗓音,像是興師問罪,更像章漸華是什麽見不得光、入不得鏡頭的人:“你是故意來這裏的?”

“他是我的經紀人,為什麽不能來這裏。”

易晚卻平靜地開口。他沒有控製音量,於是眾人都看向他的方向。幾個好事的攝影已經把鏡頭轉向了這邊。

灰宮看著他們對峙,不著痕跡地歎了口氣。

“你還是和以前一個樣。”他輕聲道,“導——”

沒等他開口,易晚已經拍了拍手掌。

啪。

啪。

兩下。

兩下擊掌如冰石交擊,冷冽清脆。易晚就用這出人意料的兩聲止住了所有人的對話與動作。

隨後,他看向導演。

“麻煩您把這段減掉。”他語氣平平地道,“我的經紀人與楚先生在A.T.事務所的工作交接上有些遺留問題,不過,這涉及到A.T.本身的機密。我們不希望這些涉及商業的事情被播出去,希望您能理解。”

他隨口便扯上了“商業機密”的大旗,不過考慮到楚殤的身份、與章漸華的職責,這個解釋也不是那麽不能被接受。導演於是稱好,在做出決定前又瞥了灰宮一眼。

灰宮對他點了點頭。

於是事情就這麽定下。

可有一個人不想踏上這條台階,他抓著章漸華的手,還在不依不饒。百越光也循聲走來。他在看見章漸華時很具技巧性地怔了怔,隨後轉身,假裝什麽事也沒發生似的,同身邊的女生說話去了。

這樣的動作恰到好處地激起了楚殤的愧疚之心。他將章漸華拖到角落,對他氣急道:“你真的是偶然來到這裏的?你平時不都很忙嗎?怎麽有空陪一個易晚……”

“大少爺。”章漸華疲憊地說,“你……”

“你還不明白嗎,在和你分手後,上司很少把其他的工作分配給他了。”

易晚卻再次路過此處。楚殤聽見他陰魂不散的聲音本該生氣,卻被他話語中的意思怔住:“什麽?”

“好聚好散,章哥陪了您這麽久,沒有功勞也該有苦勞。不是麽?”易晚認真道,“那些王後雄、搶飯、冰燈、阿魯巴,隻有百越光曾陪過你。既然這樣,就好好和他走下去吧。”

楚殤:……

楚殤:“我沒有阿……”

楚殤:……

楚殤怏怏地走了,隻留下章漸華。章漸華看了一會兒楚殤的背影,又開始扶牆嘔吐。

易晚:……

他一偏頭,看見百越光也站在遠處。百越光看著正在嘔吐的章漸華,眼中帶著高高在上的悲憫,與幸災樂禍。

“吃點糖吧,會好受些。”灰宮說。

戴麵具的青年出現在兩人身後,他將一顆梅子糖遞給章漸華,並扶他去廁所休息。返回後,他看著仍站在原地的易晚,笑了笑。

“剛剛謝謝你把我拉了上來。”他輕聲道。

易晚:……

“下次我不會靠在窗台上了——好險好險,差點就摔下去了呢。”灰宮聳了聳肩,開朗道,“還好你抓住了我,謝謝你,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就……”

“沒什麽。”易晚說,“舉手之勞。”

易晚看向自己的手腕,他的手腕上還殘留著青紫的、被抓握過的痕跡。

於是他又仿佛回到了半個小時前的教室。灰宮靠在窗台上,詢問他高中時的同桌是什麽樣的人,男或女、聰明或愚笨。

“其實我……”他說。

隨後便是窗戶的吱呀聲。

易晚大腦一片空白。他在灰宮摔落下去前出手拉住了他——於是灰宮的身體停止了下墜。那一刻他隻顧著去拉他,隻聽見窗框碎片掉下去的、在空氣中劃出的呼呼風聲。

於是他便沒有看見灰宮的笑容。

計劃得逞的,爽朗的笑容。

——他抓住了。

灰宮看著夕陽下易晚的眼珠。易晚的眼珠很黑,倒映著夕陽的輝光。他在心裏無聲地笑了。

——場景複現,一個帶來安全感,克服PTSD的小方法。

——易晚再次落入了他的陷阱。

“你的經紀人和楚殤的關係,沒那麽簡單吧?”他又說。

易晚瞥他。灰宮從口袋裏拿出一張塔羅牌:“算出來的。”

塔羅牌上繪製著戀人圖案。灰宮說:“剛才不巧,我算了算他與楚殤之間的關係,似乎不僅是戀人。”

他抽出另一張牌:“他們之間,存在某種果實——是什麽即將完成的項目麽?還是公司發展?我不太懂哈,所以不太明白。”

易晚:……

可能是天才黑客三歲半。他想。

“不覺得奇怪麽?”灰宮繼續諄諄善誘道,“你看見百越光剛才看他們的眼神了麽?口碑風評那麽好的白月光學霸,居然會露出那種幸災樂禍的表情。你不覺得”

易晚沉默了許久,灰宮耐心地等待他。

他會等待易晚一步步踏入他思維的圈子,踏入他為他設下的陷阱,再一步步指導他、改變他……

“是很奇怪。”易晚說。

“嗯。”灰宮道。

易晚:“我隻疑惑為什麽百越光的眼裏沒有危機感。”

灰宮:?

易晚:“他好像完全不知道男人能懷孕、會威脅到他的回歸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