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宮是這名情感博主的網名。
他向易晚伸出一隻手——青年掌心掌紋淩亂, 毫無章法。易晚同他握手，在抽出手時，感覺對方的中指在自己的掌心滑了一下。
和他陽光開朗的聲音不同，青年手指冰冷滑膩, 像是夜間叢林裏的某種爬行動物。當他五指合攏、握住易晚的手指時, 像是捕食者咬住自己的獵物。
主持人借著這個機會插科打諢, 讓五名嘉賓熟悉彼此。易晚在過來的麵包車上看過節目的CUT, 知曉這是每次節目必有的環節。
可這次有些奇怪。
節目有一男一女兩名主持人。女主持人笑容燦爛, 如往日一般聊著自己的生活、聊著節目設置於背景, 對神秘嘉賓的身份除去字麵資料外一無所知。
男主持人的態度卻有些奇怪。
他也如女主持人般在努力玩笑、接梗，可易晚卻觀察出他肢體語言的緊張。他在向內收，避免身體與他人接觸，尤其是在避免目光與……
“你是Iris5的易晚麽？我有個表妹非常喜歡你，是你的忠實粉絲。”易晚的肩膀被碰了一下。
他在回頭時便看見戴著麵具的青年。青年的麵具上畫著紅色月牙般的嘴，像是一個不滅的笑靨。他握著馬克筆, 將筆記本遞到易晚眼前, 語氣誠摯：“今天能遇到您真是太好了！可以請您給我表妹簽個名麽？”
“易晚，你現在也有很多粉絲了呢。”熊小花開心道。
易晚從青年手中接過馬克筆。筆尖在紙張上磨礪出粗糙聲音，青年在他耳邊繼續道：“你的字也寫得很不錯。我有個學過書法的朋友，寫得還沒有你寫得好。不過在上高中後，我們就分開了。”
“易晚寫得還真是不錯。”他的聲音吸引了李演員的注意力。他同攝像頭一起探頭過來看。
易晚的字體於是被完整地錄入鏡頭中。
“沒有幾年功底很難寫出來啊！”女主持人感歎一句，“Iris5的薄絳也擅長書法。有句古話怎麽說的？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近朱者赤, Iris5的成員果然都是多才多藝。”
眾人於是都笑。洪蕾也跟著笑，易晚於是知道她不喜自己的原因大概與團無關, 隻與他自己有關。
他沒有聽見灰宮的笑聲, 隻看見灰宮的麵具仍看著他, 麵上笑容巨大。
“需要寫送給誰麽？”易晚說。
“送給小可吧。”灰宮說。
易晚在筆記本上寫上“TO 小可”的字眼, 並留下了簽名日期。灰宮接過筆記本，將它很珍惜地收藏到包裏。女主持人笑道：“追星時間收收，現在是兩名前情侶嘉賓的個人介紹時間——說起來，這兩名嘉賓的身份還有些特殊。”
眾人這才把注意力轉回來。
“第一名嘉賓，他的姓名是百越光。”
在這個名字出場後，易晚聽見灰宮輕輕地笑了一聲。
首先出現在大屏幕上的是一段VCR。身著白風衣的青年眉目俊秀，氣質溫潤。當他拉著行李箱在長廊中行走時，易晚不得不說，他與章漸華的容貌的確有七分相似。
剩下的三分卻是不同的。百越光纖弱、易碎，章漸華平淡、理智，簡簡單單便泯然眾人。
“旅行作家，出身醫學世家的教育學碩士，在美、英、法、德都曾旅居過以尋找自我。妙，很妙啊。”李演員感歎道，“我從小到大最害怕分析學霸心理了，因為我不是學霸啊。”
“易晚肯定不害怕。”女主持人打趣道，“畢竟易晚身邊總有真學霸，不是嗎？”
她原意是指薄絳。可坐在易晚身邊的青年又笑了一聲。
百越光的履曆很豐富。他的複合對象楚殤的履曆也不遑多讓。在楚殤的身世得到顯示時，所有人都看向了易晚。
“你老板的獨生子。”李演員打趣道，“小晚，你要好好幫他追妻啊？”
另有曾用名卻最終在白月光離開後自己改名為楚殤的楚殤，A.T.事務所CEO獨子，未來的A.T.接班人。畢業於國外名校商學院，在過去幾年裏很少幫忙打理家族事業，隻開了幾家酒吧，並遊手好閑。
易晚一眼就在這幾家酒吧中看見了章漸華與楚殤初遇的那一家。與其他光怪陸離的酒吧相比起來，那家酒吧的規模較小、設施也很老舊。比起去玩樂的地方，更像是一個去聽老式唱片、喝威士忌放鬆的地方。
易晚很好奇楚殤為何會盤下這座酒吧。
楚殤很快在VCR中給出了答案。
“513是越光的生日，也是這座酒吧的門牌號。在正式分手前、路過這裏時，我一眼看見門牌號，覺得很有緣，就買下了它。”楚殤對著鏡頭道，“可惜後來這座酒吧還沒送出去，我們就分手了。後來，每個月的13號，我都會到那座酒吧裏去坐坐。點一杯他愛喝的長島冰茶，然後坐一晚上——那幾年我隻在每個月的13號晚上去那家酒吧，去多了，會傷心。”
所以章漸華也是在13號晚上遇見他的麽？
易晚想起章漸華說以為他和楚殤是一見鍾情。13號的晚上，周六，楚殤見到他便請了他一杯酒，當天晚上便把喝醉了的他帶回了家。
或許這段孽緣要怪，就怪那個13號晚上是星期六吧。
“分手的原因？”
“我有我自己的追求。”百越光說，“我想要旅行，想要擁有我自己的人生。而他卻以為我資助了在國外大學的四年學費為由，要求我和他一起回去。我們的矛盾無法調和，於是分手了。”
“……我那時太年輕。”楚殤對鏡頭道，“我曾以為我隻是錯過了一段感情。直到後來我才明白我錯過的是我的半身，是我的一輩子。”
易晚目光越過窗玻璃，看見一樓如一個小點般的章漸華。章漸華站在那裏等他，也在抬頭看大屏幕。
“……後來我才發現，除他之外，其他人無可取代。”
明明隔得很遠，他卻覺得那個小點變成了一個白點。
“在離開對方後的這幾年裏，都做了什麽？”
“到處去走，到處去看，像飛鳥一樣，擁有了自由。”百越光說，“隻是偶爾，還會有些孤單……我不想和自己較勁，於是，我回來了。”
“…………”
麵對提問，沉默許久的變成了楚殤。終於，楚殤道：“在尋找……在等，在……”
他沒說完最後一個“在”。
“在驗證他的‘不可取代’。”易晚說。
熊小花已經被這段愛情故事所感動到。洪蕾則側目，很疑惑說出這種文藝話語的居然是易晚。隻是易晚雖然說出了這句話，眼神和語氣卻沒有絲毫改變。
就像這句話並非是誇獎或感歎，而是某種諷刺。
洪蕾很難判斷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作為林夢的多年好友，她常常選擇無條件地相信林夢。她於是斂眸，也不收回自己對易晚的警惕。
“……在他回國後，我向他請求複合。可越光卻始終猶豫，不能確定我們之間的……心意。”楚殤對著VCR道，“他不能確定我們真的能……共度一生。在我們之間，已經隔了六年。”
在說到兩人的過去時，楚殤語氣堅定。可說到這裏時，他的話語裏有了幾絲讓人難以覺察的遲疑。拍攝VCR的攝影師繼續問他：“那你真的做好準備照顧他一生了嗎？”
“你確定他是你這一生想要的人了嗎？”
楚殤麵對VCR久久不曾回答。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像是看著食指某處空****的地方。
“我……”
“是的，他是唯一。”
VCR停止。
“那還真是讓人感動啊，中學六年，大學四年，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李演員唏噓道，“如果不是因為百越光家破產了，他們本該是多好的一對啊！”
“是啊。”灰宮說，“多好的一對。這種漫長的情誼，無論是同學情、友情還是愛情，都是難有的。易晚，你說是不是？”
“……是吧。”易晚說。
VCR放完，節目進入下個環節。女主持人瞥著幾人互動，小聲告訴男主持人道：“我覺得灰宮很照顧易晚。之前我看過易晚的一些節目，知道易晚很內向，不愛說話。你看，他總問易晚的意見，把他帶入到對話裏。”
她感慨道：“可能因為易晚是他表妹的偶像吧，所以他對他不太一樣。”
總是以最快速度回應她的話語的男主持人這次卻選擇了沉默。許久之後，她才聽見他苦笑一聲道：“希望是這樣吧……”
女主持人覺得有些奇怪。她再要去問時，灰宮的笑臉麵具已經看向了這邊。
“冬冬姐，”他開朗地道，“下個環節啦。”
女主持人的注意力被轉移。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男主持人的後腦上滴下一滴冷汗。
雙方背景介紹環節結束後，便是約會籌劃環節。在這個過程中，兩名複合嘉賓將會被投放到同一個房間裏。他們將會坐在同一張沙發上，或是尷尬、或是和諧地進行交流。
攝像頭會拍攝下他們的一舉一動。戀愛嘉賓們則會根據他們的個人情況對他們的感情進行分析，並設定以“複合”為計劃的攻略。
當然，也可以是以“拆散”為最終計劃。之前曾有一期的男情侶嘉賓渣得人神共憤，四名戀愛嘉賓集體暴走，並一起設定了讓女方認清男方真麵目從而分手的約會計劃。計劃最終的成果相當有效——那名渣男嘉賓在節目的最後，被女方連甩了三個耳光。
屏幕裏，楚殤與百越光兩人已經被投放至同一個房間裏。他們一人坐在沙發的一端，都在沉默。五名撲克牌嘉賓則在就他們的資料與表現，對他們的複合概率進行分析。
“我覺得他們依然愛著彼此。”單純的熊小花道，“他們不是都這樣說了嗎？這幾年楚殤在等百越光，而且知道自己非他不可。百越光漂泊流離，身體不好回國，需要一個供他棲息的港灣。一個在漂，一個在等，就像海鷗與燈塔，難道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嗎？”
“不過在我看來，楚殤有些太幼稚。百越光……有些看不出來。”洪蕾道，“就像百越光說的，楚殤很霸道。兩人在一起時，關於他日常生活的一切，百越光都要向他一一匯報。而楚殤也無法忍耐百越光的自我。他希望百越光能進入他家的公司，以他為上。這樣他才能感到放心，以免身體不好的百越光病重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根本的性格矛盾不解決，即使複合了，也會分開。”
“如果楚殤所說的，他在百越光離開後幾年都沒找其他人的話是真的的話，那他們兩個還是很有些機會的嘛！”李演員開口道，“我覺得不管如何，是有情人就該努力嚐試。不過幾年不找其他人，也太誇張了點吧……”
“我倒是覺得他們兩人並不是良配。楚殤看起來暴躁冷漠，實則一直渴望著穩定的家庭。在這個世界上，有比起百越光更適合他的人。”灰宮說著，舉起一張塔羅牌笑道，“塔羅牌告訴我的——易晚，你覺得呢？”
四人看向還未給出建議的易晚。易晚卻隻看向灰宮手中的塔羅牌。
命運之輪。
灰宮仍在笑。屏幕裏的兩人仍在相互小心地試探。楚殤和百越光似乎度過了最開始的尷尬期，開始小聲交談。百越光小聲埋怨楚殤為什麽大費周折地騙他來參加這個節目，楚殤卻有些心不在焉，隻時而“嗯”一聲。
他依舊看著自己的食指——明明那處地方空空****。
就好像那裏曾戴過什麽東西似的。
那是不曾被他戴到無名指上的，無法給出承諾的東西。
易晚沉默許久，抬眼看向灰宮的麵具。他也戴著麵具，可即使隔著麵具，人們也能想象出他的眼眸很黑，皮膚很白。
“我支持他們複合。”易晚說。
投票結束，一錘定音。根據少數服從多數原則，幾名戀愛嘉賓開始設計複合約會指南。
“能夠支撐他們跨越多年重新相愛的最大動力便是兩人之間至死不渝的感情！這份感情，來自他們青梅竹馬的漫長情誼！”
“所以第一站，要讓他們回憶自己的中學時光。在教室裏當前後桌，在玻璃窗上寫名字，在銀杏樹下接吻相愛……他們中學時讀的是哪所？”
“棕南外國語。”
“好，棕南外國語，記上！剛好今天是假期，聯係那邊的工作人員，看能不能進去參觀。”
“然後是標準行程，商店這種布滿銅臭味的地方百越光肯定不喜歡。要選擇文藝一點的、能讓人回憶過去的地方，什麽寺廟啊、家附近的老街啊……對了，可以去寺廟求個簽之類的。當然嘛，可以求出來的都是上上簽！”
“餐廳飯館，文藝點、高級點，吃西餐？兩人都有出國經驗……選擇湖上西餐吧。這家餐廳很有特色，每個客座都是一艘飄**在湖裏的小船。很容易有讓人相愛的吊橋效應。”
“還有約會定番呢？遊樂園！遊樂園剛好也在這幾個約會地點附近！要約會怎麽能不去遊樂園？第一個晚上，摩天輪，煙花。在摩天輪的最高點雙手相握，說出心意……”
“這家遊樂園挺刺激的誒，還有雲霄飛車、青蛙跳、激流勇進、高空蹦極……”
一說到約會攻略，幾個嘉賓紛紛支棱起來，開始集思廣益。
這也和這個節目的特色有關。明星嘉賓們將跟隨情侶嘉賓們進行兩天的約會，並時時地根據情況修改計劃、做出反饋。
換言之——明星嘉賓們會跟著情侶嘉賓們到處去玩、共享約會。在小情侶們於遊樂園中旋轉木馬海盜船摩天輪的同時，其他幾名明星嘉賓也能去享受鬼屋、真人CS所帶來的刺激快樂。
於是時長兩天兩夜的約會計劃很快地被製定。在第三天白天時，情侶們將給出最終的回答。
明星們如此設定了這幾天的行程。
第一天，棕南外國語，家附近的老街，小公園，晚上在湖上遊船上吃西餐。
第二天，遊樂園一整天，晚上坐摩天輪。遊樂園附近有漂亮的花田。
第三天一早，寺廟。在那裏兩人將給出最終的答案。
五名明星嘉賓將跟隨他們進行全程遊玩。在這個過程中，他們的經紀人團隊也會跟隨他們，進行照顧，謹防意外。
於是這也意味著……
章漸華，將跟隨易晚，圍觀所有人齊心協力地撮合這對風吹不散、雨打不散的、破鏡重圓的……
情侶的約會。
行程定下，主持人帶著行程表進入小房間與兩名年輕人溝通。在無節目組允許的情況下，明星嘉賓們不得擅自與兩名年輕人交流。
不過索性馬上就要出發，其餘三名嘉賓都回到化妝間去換便於日常出行的衣物。
隻有易晚還站在屏幕前。
他凝視著屏幕中的那對“情侶”，像是凝視著一片麥田，像是凝視著一個怪圈。
相愛，情侶，破鏡重圓，白月光。
直到有人的聲音在他的身後響起。
“易晚，你不覺得這樣很殘忍麽？”那人的聲音開朗又陽光，“假如還有其他人喜歡著其中一人的話，等了那麽多年，卻被突然回來的另一人摘了桃子……已經破掉了的鏡子，為什麽還要再重圓？有時候分開，是為了更好的邂逅，不是麽？”
易晚回頭。
他看見慘白麵具，和紅月般的笑靨。耳墜小醜撲克牌的青年看著他，在麵具後粲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