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清泉奇案之城禁
那帕子原本是傅上星畫竹,曲澤繡給自己的,如此隻怕是……
乾清愁眉苦臉:“你的幫幫我,好處少不了你的。”
穀雨伶俐一笑“:那是自然,公子的事就是我的事嘛。上星先生也不知急什麽,那日正與夫人去庫房取了冰塊,說要催梅花開花與小澤共賞呢。這來日方長的為何急這一時?縱使小澤出嫁,潑出去的水,但這也來得及賞花呀。不過聽說,冰催梅花確實有效,見了花苞了,小澤也開心著呢……”
穀雨說個沒完,而乾清臉色越發難看。兩下將打發穀雨走了,自己也出門去找廂泉。
乾清抬頭看著夕陽,心裏一驚:明天就要開城門了,可是什麽事都沒解決呢!他掐指算了算時辰,宴席應該開始了。
九月初七,晚風徐來送來桂花夾雜著菊花的清香味道,如陳釀般醉人。晚霞瑰麗似錦,逐漸暗紅下去,遠處的山顯現出暗青色的輪廓。暮色漸濃,乾清路過醫館,看見窗台上一隻廉價花瓶裏有幾隻梅花。下方用冰塊襯著,晚霞映襯之下竟如同寶石般玲瓏璀璨,耀眼迷人。梅花真的在九月的江南結了花骨朵,隱約看來是紅梅,煞是可愛。
皇天不負有心人。乾清笑著,對傅上星多了幾分仰慕。
醫館的煙囪升起炊煙,曲澤正做飯,聽說傅上星看診,今日不在醫館,估計正眼巴巴的等傅上星回來呢。
家人,就應該這樣。
乾清來不及多想,趕緊匆匆走過去。曲澤是個好女孩,但是乾清卻覺得若要相伴一生還是不妥的。
他不是很喜歡她。
乾清快步向西街走去。他聽見了西街喝酒嬉鬧的聲音。每個人都喝得醉醺醺的,每個人都笑著。
彩樓歡門之下搭了戲台子,上麵站著一群舞女,連臂而唱,輕輕舞動。這就是時下流行的《踏歌》了,聲音婉轉,聽的人甜酥酥的。
如今隻是一些小節目,多半是歌舞。台下坐了一行人,是小守衛之類。而大人們都坐在屋內的廳堂中。
城禁即將結束,不論結果好與壞,庸城都躲過了一場浩劫。乾清冷漠的看著大家的表情,所有人都在笑,但是那是種扭曲而奇怪的表情,似乎把所有的悲傷都揉酒和笑容裏。
歌舞伎衣著華麗,各色長衣袖飛舞如雲霞漫天,亦似春日裏百花爭豔,香氣縈繞。再一看裏屋,酒香肉香彌漫廳堂。鈿頭銀篦擊節碎,鍾鼓絲竹響不絕。
水娘滿頭珠翠,拎著玉壺招呼客人。她比以往喝的更醉,搖搖晃晃的去張羅。再看,楊府尹和趙大人遠坐七彩珠簾後頭,二人獨自擺桌,皆穿便服,遙遙可見楊府尹的大胖肚子。
還有一人,一身華服,也坐在裏麵。乾清推斷,那就是馮將軍了。
乾清再左右看看,未見那名叫鵝黃的女子。其它將士都在,有的飲酒品菜,有的談天觀舞。
滿堂熱鬧,而望及角落,卻見易廂泉白衣如雪的坐在那裏。
他和早上一樣需要拄拐,隻是坐在烏木交椅上。等水娘經過,他叫住了她。廂泉似乎對水娘說了什麽,乾清看到,水娘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隻見她點了點頭,醉醺醺的走開了。
廂泉怪異的微笑了一下,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乾清看了極度不舒服。猶記昨日方千開井之前,廂泉在大樹下時,也是這種怪異神情。那是一種得知真相的驕傲和哀涼同時混雜,凝固而成的表情。
廂泉將目光投向人群,不知在看什麽;乾清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但也隻看到亂哄哄的人群而已。
他到底在看什麽?
乾清不知道,於是把鑲嵌了大塊翠玉的紫檀弓箭匣子悄悄放在酒壇邊。這裏有好多酒壇子,大小各異,一直擺到外麵長廊上去。
乾清揮了揮手。廂泉見乾清來了,便拄著拐悄悄走出來。熱鬧的廳裏眾人不是吃喝就是觀舞談天,沒人注意到這倆人。
“背著弓箭跟我來。”廂泉沉聲,沒有再多說一句。隻是一瘸一拐的向後院走去。
這裏就是望穿樓所在的院子,紅信與碧璽葬身之地。湖水、樹木、井,所有的景物安然佇立著,然而乾清一來這裏就會有莫名的恐懼。
廂泉跛著腳的在前麵走著,來到井口的附近。
井已經被封上了,這次是用厚石板牢牢封住的。他繞井一周,隨即就坐在井口附近樹叢裏的一塊石頭上。石頭是在一棵大樹之後的,還算隱蔽。廂泉坐定,忽然開口道:“你去找一個好位置,隱蔽起來。”
“你要我射向哪裏?”
廂泉理了理衣衫,語調平和:“我附近。”
“明天開城門,”乾清麵無表情,開始麻利的卸下弓箭匣子,“青衣奇盜沒抓住,西街的事沒解決,方千不明不白的死了,所有人在大廳裏喝的爛醉——這是事情的結局?”
廂泉嗤笑:“你相信這是結局?”
“我不信。”乾清答的冰冷,卻掩飾不住內心的不安。
廂泉隻是一笑,抬手輕輕撫摸粗糙的樹皮,仿佛那是此時最重要的事。
“即使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即使讓所有人都痛苦,你也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乾清攤手:“但是眼下,事件毫無進展!”
“其實,方千死去之後一切都清楚了,一切都結束了。”
乾清愣住:“你是說,一切事情你都清楚了?”
廂泉點頭,月光穿過樹林縫隙在他的白衣上投下斑駁的影子,他溫和卻冰冷的笑了一下。
“真相早已浮出水麵。”
乾清不屑的哼了一聲。百無聊賴的拾起一顆石子投進湖去,猛的水花四濺,波光點點。他帶著幾分怨氣道:“什麽時候把真相告訴我?”
“馬上。”
乾清已經來過這個小院數次,夜晚的院子也是見過了。月下,柳樹垂下濃密的枝條,似乎把濃墨染的深綠滴入湖水中去。月亮在黑湖裏留下一捧清亮的圓影。乾清一邊折柳耍弄,一邊胡思亂想起來。
不久之後,會發生什麽?
自己帶弓箭來幹什麽?
廂泉見他發傻,遂低聲道:“真相注定的存在,你躲不過去,當然要學會麵對。”
乾清挑眉嘲笑:“喲,易先生您想給我上一課?”
“給你上課的不是我,”廂泉表情僵硬的如同月下的大石,“另有其人。你還是去挑個好位置吧,不知道你的‘師父’什麽時候來。長夜漫漫,莫要睡著才好。”
乾清轉身觀望,隻見望穿樓第一層略高,有粗壯樹遮蔽但視野還算不錯。正要動身,廂泉突然道:“今夜攸關生死。”
這一句話如同石子入湖泛起波瀾,在黑夜蕩漾開去,波光粼粼卻徒增涼意。
乾清一驚,故作平淡道:“自然不會失手。雖然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也不知道你要我射什麽。”
廂泉彎眉低聲笑了,他今夜似乎總是在笑。那樣的笑容是乾清不願見到的。乾清趴在望穿樓一層腐朽的木板上,能看見廂泉的一身白衣,似雕像一般凝視遠方。
他安靜的趴著,嗅著木板潮濕的氣味。乾清不知道要在這裏等待幾個時辰,不知過了多久,他感到手腳發麻。如果用弓箭的人手無法發力,定然難以射中。於是他微微動了動,靠在破舊的柱子後麵。
就這樣過了一個時辰。
乾清徹底厭煩了,到底要等多久?自己到底要做什麽?廳堂喧鬧,而後院的夜晚安靜異常,良久,他竟然朦朦朧朧的睡了過去。
他睡的不沉,隻是打個盹。似夢非夢的,他想起了方千的臉,想起紅信和碧璽。究竟是什麽殺死了兩位女子,她們得了什麽病,究竟是怎麽死的,發生了什麽……
乾清想起了方千死的那天,一幕一幕——蓋住方千的白布,滿臉哀傷的人們,廂泉坐在那裏,玩著手中的瓶子……
乾清突然想起,那個瓶子,他見過。
他不僅見過,還碰到過!
就在這時候,廂泉從遠處丟來一顆石子,恰好打在他頭上,乾清因為疼痛而一下子清醒了。他慌忙的抬起頭,想對廂泉說話,卻發現廂泉神情不對。
乾清此時一心想著的是那隻藍色瓶子!
就在這時,遠處有個人向邊走來,嘎吱嘎吱的,踩著樓院飄落的秋葉。按理說,後院是不該有人進來的。廂泉和乾清能進來,是他們提前跟官府打了招呼的緣故。
乾清心裏一陣緊張,話到了嘴邊也咽下去了。他握緊手中的弓箭,看向那個人影。
那人慢慢走近,燈光清晰地照射在他的臉上。來人臉上遮著白布,廂泉那日來到井口也用過的類似的白布遮住口鼻。雖然如此,但乾清認出了那人的臉。這一瞬間,他好像被雷劈了一下,又像是有什麽人掐住了他的喉嚨。
這張臉,乾清太熟悉了。
那人走進了,走路穩健又斯文。仿佛隻是路過這裏而已。他站到井口的旁邊,但也隻是站著。乾清以為他會像方千一樣拚命的把井打開。
但是他沒有。
那人走到井邊的樹上,手裏抱著一壇酒,另一隻手提著一盞燈籠。燈籠不是普通樣式的,很精致有點像正月十五的花燈,但是卻是通身白色。
那人放下酒壇,把燈籠係在樹上,如同對待一個精美的藝術品。燈光又一次投射到他臉上。
乾清緊握弓弦,他看到了來人的臉。乾清心裏明白,今日上午廂泉手裏那隻裝著砒霜的藍色瓶子,自己見過。不僅如此,他還打翻過。
出乎意料的,廂泉在這時候突然站了起來。乾清大驚,本以為是二人皆隱蔽在此,來一個守株待兔的。
廂泉走路不穩,一瘸一拐的向來人走去。他這一下站起,乾清感到窒息,想張嘴喊住他,但是發不出聲音。
來人聽到響動立刻警覺的回頭。他看到廂泉,明顯震驚了一下,卻平靜的、沒有任何移動的意思。來人緩緩的注視著,燈光照在他深邃的雙眸中,像一本難以讀懂的書卷,平靜安詳卻隱藏了太多東西。
“夏家的仆人名字是按照二十四節氣排的,據我所知,還未有‘驚蟄’二字。”
廂泉出乎意料的開口,乾清吃了一驚,他說這話完全沒有來由。
來人沉默了一下,竟然朗聲答道:“‘驚蟄’,春雷萌動萬物蘇醒,是春天的開始,寓意不錯,”他接著歎氣道,“春天的開始,新的開始……易公子這是為何?”
“小澤可以去夏家先做下人,夏家人不會虧待她。日後的路,便要靠她自己爭取了。先生可有此意?”
“驚蟄……的確合適。”說罷,傅上星緩緩的摘下臉上的白布。他站著一動不動,墨發如雲煙,脊背挺直站於樹旁,迎風而立。雙目沒有焦距,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般,沉靜的像黑湖的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