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惡疾

傅上星,傅上星。

乾清緩緩閉起雙眼,他早該知道的。

方千死的那日,廂泉手裏的藍色瓶子——裝著□□的瓶子,正是乾清無意間在傅上星那裏撞到的。

那是乾清第一次調查西街去問傅上星問題之時發生的事。當時方千麵色蒼白,傅上星說要給他看看,還說“剛才夏公子碰倒的藥就挺不錯的”,乾清自行離去也沒有再管。

挺不錯的藥?

乾清明白了,傅上星後來把那瓶□□給了方千,慫恿他自殺。

乾清腦袋一片空白,心裏懊悔、不甘、憤怒。他為什麽沒有把瓶子打碎,或者留下等著,跟方千一起離開?

銀杏樹的枝葉遮蔽了天。在枝條交錯陰影之下,傅上星微微笑著。那是他貫有的溫柔笑容。

乾清冷冷的看著他,輕輕搭上了弓弦。他不清楚事情的真相,但他此刻卻清楚一點——眼前的人不是溫柔仁慈的大夫,他不是,從來都不是。

“易公子的腳傷好了嗎?”傅上星溫和的笑著,隻是輕歎,“易公子定然是知道我的底細,公子是真的無所畏懼,還是對我過於信任?”

“二者都是,”廂泉安然,他緩緩進幾步,“你可以無所畏懼的站在我麵前,我也可以。”

“我不是個好人。”傅上星淡淡道,燈光讓他的表情顯得那麽怪異。

廂泉隻是低頭笑著,一如二人在醫館初見般自然的聊著,語氣溫和:“你害了這麽多人,當然不是好人。”

傅上星饒有興味:“哦?你到底了解多少?”

廂泉站穩腳跟,目光睿智而堅定:“有些比你少,有些比你多。”

“易公子真有膽識,那麽顯然,主動權在我手裏了,”傅上星雙眼閃動一下,輕聲笑著,下意識的攥緊左袖,“在我坦白之前,請公子把知道的都告訴我,比如……什麽時候懷疑我的?”

他的聲音很輕,似是耳語。

“難得你有興味聽。你應問我什麽時候懷疑方千的。”

傅上星笑了:“今夜把話都說完整。”說罷,他在井口的板子上安然坐下,如同一個茶客在聽人說書,悠閑自在。

貓頭鷹撲楞楞的飛過夜空,穿過粗壯的樹木。銀杏樹飛下零散的青黃葉子,沙沙下落輕輕掃過易廂泉身旁,一片片落到他的白衣上,仿佛是用上好的絲線繡上的圖樣。廂泉笑的鎮定卻僵硬,唯有乾清才能知道看出廂泉每個笑容背後隱藏的情感——他在隱藏自己的不安。

“我第一次遇到青衣奇盜那夜,街上沒有什麽守衛。方千說,自己接到了調動守衛的信,落款是我,但是信的字體會消失。在將信焚毀之際,他意識到了騙局所在,於是趕緊采取補救措施,終於留了一小片信紙,上麵是‘方’字。”

傅上星蹙眉,廂泉緊盯他的雙眸,接著道:“這一點我和乾清提過,但是他沒有意識到。那“方”字紙片的四周都燒掉了——這就奇怪了。我們燒東西,火焰可以從信的角落開始蔓延,或者從中間燃起向四周蔓延。要留下一個四周都燒焦的紙片幾乎不可能。那一個‘方’是開頭方統領的稱呼,餘下損毀,火焰自下蔓延,至少會留下紙片上邊緣、左邊緣不被燒焦。而且四周都燒了而隻剩一個字,當真……有難度。”

廂泉又揚起嘴角,單手拄拐,另一隻手卻下意識的撫上腰間的金屬折扇:“這隻能引起我的疑惑而已。此外……還有七節狸。據乾清講,青衣奇盜偷竊那日,方千見過七節狸,但是他沒認出來。方千自幼在庸城,呆的時間可不短,當然,他不認識也有可能。如果他認識,那麽他為什麽要隱瞞?”

傅上星隻是笑笑。

廂泉見他那個樣子,隻是從容的、自顧自的繼續道:“這兩件事都是與青衣奇盜有關的。因為偷竊當日我不在場,這都是聽的乾清的描述。要說疑點,任何人都有,”廂泉頓了頓,接著道,“那我們不妨把青衣奇盜的事情拋開來看,單純從西街的事情談起。”

傅上星笑道:“我本以為你會從我這裏深挖下去。”

“青衣奇盜與你有關聯,與方千也有關聯。用同謀這詞也太重了,倒不如說,你們都被那個賊利用了。”

乾清聽到這,震驚了一下,這又是怎麽一說?雲裏霧裏,不清不楚。

“但青衣奇盜之事不是今夜的重點,我自然不必對你深究。青衣奇盜的事我到時候自會處理,”廂泉忽然正色,“如此夜晚,相信上星先生也不願多提他人。”

乾清聽到這裏愣住了。青衣奇盜真的與傅上星有關聯?他愣愣的看著不遠處的兩人,想知道更多,但是他們把話題扯遠了。

傅上星沒說話,隻是低頭望著井上的厚石板。廂泉接著道:“你知道我接著要說什麽問題,是關於紅信和方千的。在這之前卻不得不提起一個女人,她才是整件事情的出發點,也是你……犯下大錯的源頭。”

廂泉說的緩慢,將最後的幾個字拖得很長,很重。

傅上星依然沒有任何反應,他是抬頭望著黑湖和那邊高大的銀杏與垂柳,似聽非聽的。

“碧璽。她一定是個很好的女子,”廂泉直勾勾的盯著傅上星,“隻是她得了一種病,一種傳染病。這病如果蔓延開來,會給全城帶來巨大災難,縱使患病的消息傳出去也會讓人恐慌。這病連幾歲孩童都知道,似魔鬼,人人避之而不及。因此水娘隱瞞了真相,說是肺癆。可是事實呢?這件事隻有水娘和你這個郎中清楚。紅信和她是同樣的病症,顯然是被傳染的。看紅信的房間,再也明顯不過了。這種病會毀掉一個美麗女子的容貌,會毀掉一個琴技一流的琴師,毀掉一個書法家,毀掉一個青樓女子的全部。消失的鏡子、飛濺的墨汁和藥汁都證明了這一點。她不想看見自己的臉,而且什麽東西都拿不穩。因為她的麵容被疾病毀去,手腳也殘疾了。什麽病又有如此症狀呢?”

“麻風。”傅上星輕輕吐出兩個字,輕鬆無比,卻隱隱透露出哀傷。

乾清向傅上星看去,看不懂他的表情。漆黑的而沒有星星和月亮的天空映襯著不遠處燈火通明的廳堂,喝酒聲、嬉鬧聲飄散在夜空裏,但是全都被染成黑色。

傅上星的整個暗色衣袍都籠罩在大樹的陰影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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